第362章 風濃 （四）
午後，姬梵邊吃着鴉渡小蒼洲新結的新鮮嫩果，一邊在長廊中擺席研葯，很是安靜，碧璽綠柳在身邊陪伴着。姬梵看書良久，脖子有些酸疼，於是將目光移開書本，綠柳見狀便拿來溫熱藥包緩緩敷上姬梵細白的頸后，然後再為其按摩肩膀微微酸漲的肌肉。姬梵笑說：“你如今是個大掌家娘子了，哪裏用做這些事情。”
綠柳赧然：“主子哪裏的話，若不是你，我哪有如今的好日子，能侍候你才是我應該做的。”
姬梵聽了微笑，說：“你覺得這日子好那便好。”只要綠柳能在這世做個富貴享福的大娘子，也算是了了她重生一世的一樁心愿了。
接着她心裏卻有些擔心，若是戰亂一起，綠柳能不能離開這裏安全逃到錦州城呢？那裏才是她留給她最大的產業，可是之前她有提過讓綠柳她們先去幽州，但綠柳卻是希望離姬梵近些，若有事發生自己可以相陪幫護，說了幾次她都眼淚汪汪的拒絕，姬梵只得不再提此，計劃着自己若是走，也要帶上綠柳一家離開京都了……
離開京都……姬梵眼神忽然變得遊離，她都不知何時，才能離開這個如同煉獄般的大殷京都呵……
此時一丫環上前，又遞上來一封書信，碧璽拿給了綠柳，綠柳奉到了姬梵的手上，姬梵拿到手上一看，居然是獨孤端嵐的書信，上面寫着她離開京都一段時間，交待了一些事宜，並在信中最後提了一句：讓她小心獨孤星稀。
小心獨孤星稀？
為什麼端嵐姐姐會特意讓她小心星稀公主呢？
拿着信發獃了很久，想到那風雲詭譎的京都，心都不由低了幾分……
她心裏很清楚，這樣安靜舒逸的日子，未來將會越來越少了。
綠柳與碧璽在一旁交換了一個眼神，知道主子又開始傷神了，綠柳在心裏想：不管姬梵要在鴉渡小蒼洲里還呆多久，自己一定要好好她操持好這裏的一切，讓她的心情更好起來。
晚上，姬梵將所有人都遣離開了屋子，從枕下盒子中拿出在地宮裏得到《蚑蚏經》，這本書她本是想交給怪老叟，但他一直沒有出現，而且自己也並不知道如何主動聯繫他，所以這本書就一直被自己放在枕下，可如今端嵐姐姐忽然離京，還寫了一封讓她小心獨孤星稀的信，這讓她有些惶恐不安，夜不能寐，於是她就想起了自己收藏的這本書，與其終日惶惶然不好睡，還不如把心思專註在這本書上，深夜睡不着拿出來晚上研習醫術也好消解心囿，轉移注意。
不知不覺，她也被醫書上的字吸引住了，直到月上半空幾近凌晨，才實在困得入了睡榻，進入夢鄉。
於是在此之後，她就一門心思地投入《蚑蚏經》的研究上，再不理外間事物與擔心將要來臨的京都戰亂……
半月後，夕雲將湛藍的湖面映射成如詩的畫面，姬梵坐在小舟里緩緩划向湖心中央，她眼睛輕眯，看向那天空燃燒如火的雲海，嗅着吹拂在身邊清新的水氣，感覺自己身體都放鬆了下來。碧璽支着船槳緩緩地劃過水面，將小舟盪到了湖心中央的蓮花中，姬梵伸出手，拂向在風中輕輕擺動碧青的荷葉，指尖感受到軟軟的青葉觸感與葉脈上細細葉絨，風兒帶着葉子的清香拂過她鬢邊的髮絲，帶來一絲湖間的涼爽水氣，引得姬梵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的微笑。
等得小船駛入湖中心，在一隻蓮花前停上，這隻佇立在湖中的蓮花綻放着鮮艷的血紅色，於是百尺荷田中分外奇異與妖嬈，荷花四周無一隻白荷生長，甚至連荷葉也少得可憐，只有廖廖幾張於風中抖瑟。姬梵坐於小舟之上，將抱在胸前一隻墨玉盒子打開，裏面是一隻鋒利的白銀小刀，她先把左手帶上油紙手套，再右手取出盒子裏的小刀，小心翼翼地靠近荷花根莖處，手指一指力，割斷了花莖，接着她用最快的迅速把茶放入玉盒中，“啪——”地一聲蓋起，一系列動作做完，她才算是舒了口氣。
姬梵心裏想着，這一株沙血荷品相極好，明日用來研製生血葯丹應該會有很大益處……她獃獃地坐在湖中，抱着玉盒走神了半天，才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十一笑說：“那我們回去吧。”
回到岸上，綠柳領着僕人侍候姬梵，姬梵擺擺手，說：“先不急，我們先去看看我庄園裏的葯田葯山吧。”綠柳知道她一心撲在醫術上，平時在姬府皜曜宮小心謹慎也就算了，回到了自己的莊園，姬梵當然是想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的，便沒有出聲反對，領着姬梵去了鴉渡小蒼洲所有下人最精心照顧的葯圃園。
在這個時代，莊園最重要的是良田糧產，所有大莊主地主家，仰仗的都是名下莊園的糧食，一旦糧食產得好，不但所有奴僕都可以填飽肚子，不用擔心在這個戰亂的年代被主人賣出去，甚至成為野軍的口糧。而且還可以盈餘入庫，日豐奢靡。但姬梵卻沒有把心思放在莊田上面，劃了幾塊小良田的收成送給了陶濤綠柳這些得力手下，連莊園裏的各級奴侍也在收成時可以領很多的糧食給自己家裏，只要他們把姬梵的葯田照顧好，米糧這些姬梵還是不會看在眼裏的。
還沒進兩個山頭葯園，在外邊就聞到了葯香陣陣，進了山去才覺青翠銘香，長勢喜人，姬梵蹲下身翻了幾株長在山腳下的長卿草與杜衡，掐下一片葉子放入嘴裏咀嚼，苦澀的葉液一下就進入了嘴裏，她抬眼望着巴巴看來一臉擔心的綠柳，笑着點頭說：“綠柳，謝謝你，這裏讓你多費心了。”
綠柳怦的一下臉漲得通紅，說：“奴婢不過是在處人間仙境安逸地為娘子種草養葯，哪有什麼費心之言，梵娘子折煞奴婢了。”
姬梵難得地露齒一笑，牽起綠柳笑說：“若無你，我哪得這百傾良園，若無你，我也不會這麼放心的。”綠柳眼睛明亮，聽好姬梵的誇讚很是興奮。姬梵興緻很是高昂，拉着十一綠柳碧璽三人一同上山採藥，不過才跨過一個山頭，姬梵也是累得不行，不能再走了，於是被她們三個叫來輦夫，將她抬下山。
下了山，姬梵已是汗流涔涔，臉色發白，但眼睛卻是亮得耀人，在眾人擔心的目光下，微笑着說：“我沒事，要知道能在這麼大的葯山裡採藥，才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如果能長期待在這裏就好了，我每天鍛煉，每天採藥，不但可以增益我的醫術，還可以加強我的體質呢。”
綠柳遲疑地看看碧璽，似在猜測姬梵為何打定心意不想回皜曜宮，是受了什麼委屈不成，可看娘子這般高昂興緻，又覺不對，碧璽迎着她的目光，輕輕的搖頭，似是讓她不用擔心，見到碧璽這樣的表情，綠柳也半放下了心思。
一頓梳洗過後，姬梵換下了王妃制式宮服，換上了一套水紗月黃棉衫，輕便簡發地坐在自己的閣樓前，綠柳上前問：“娘子今日夜裏想吃什麼？”姬梵想了想，問：“這兒如此野致，有什麼別於京都的精膾食餚嗎？我想吃些粗糙特別的。”
綠柳聽了，掩唇笑了笑，說：“前日裏，膳房做了道竹鮮魚，是用上好的新竹砍下一截，把從湖裏釣起的嫩魚腌制，佐五脯入竹，用新鮮的葦葉薰燒，慢慢小火炭煮，半日可得一碗鮮湯呢。”姬梵聽了笑意上顏，點頭說：“那就上這道菜吧。”
日落西下，姬梵招來碧璽十一綠柳在院前紫藤花架上席坐晚食，雖然她們身為奴僕，不能跟主人同坐，但姬梵素來將她們視做親人，沒有上下之分，四人便圍在一圈，一邊飲酒食湯，一邊翻烤着四張食桌前，小火紅炭烤架上小嫩牛肉，油花在火焰中滋滋作響，冒出縷縷白煙，飲着自家莊園釀造的野花酒，吃着炙食，入目間又是紫花藤雨，晚月撫照……姬梵不知不覺，有些薄醉，手肘撐在桌上手腕支着下巴，眼神微恍說：：“真是不想回京都了……”
碧璽綠柳聽了一驚，綠柳道：“你是王妃，不回去……”
姬梵很少會有任性的言語，但此刻藉著酒勁卻是紅霞飛上臉頰，眼睛發亮地直起身，興奮地說：“離王又不喜歡我呆在皜曜宮的，他大概巴不得我就此不回去了，我們也許真的可以不用回去的，我可以吃假藥裝病，便是皇宮裏的御醫來，我也不會被察覺出來，過了那段時間，我們就可以每天採藥抓魚，撫琴吟詩，無憂無慮的，對不對？”
綠柳獃獃地看着姬梵少有的興奮活潑模樣，不知怎的，有一種悲凄湧上心頭，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梵娘子的模樣，她是那麼渴望卻無法得到，可以想見，她嫁了人之後的生活是過得多麼的壓抑。想到這裏，她不禁眼眶濕潤。
碧璽則定下神，輕輕回說：“娘子貴重身份，若在這個郊園，如今時局如此之亂，怕是會引來歹人謀金強擄……”
姬梵聽了，嘆了口氣說：“我們在京郊，既是安全也是危險……”想到前世的京都血屠，她又全身失去了力氣，怕是到時自己能不被蹂躪落個全屍，都是一種幸運。
十一淡淡地說：“若娘子想護住莊園也不是難事，京都有很多食不裹腹無以為家的武士刺客，個個生懷強技卻無奈謀取無路，化成野遊幫眾浪跡街頭，我認識幾個能力強悍品性可靠的武者，可以在這裏為莊園守護。”
姬梵聽了沒有馬上回應，她知道一年後的暴民浩劫，十一當然不知道，哪怕是上百個高強武士，也不一定能護得莊園眾人安全，在亂軍流民的揮刀霍霍下，沒有幾個人能幸免於難的……她想了想，卻還是點點頭說：“好的，我給你兩千金，這件事你和陶濤商量辦理吧。”收攏一些可以護院的高手，加強自己的實力，再者也可以讓這些流離失所的人有一處安身之地，也是好的，以十一的個性，她要麼不說，只要她說出口，她肯定是有九成把握的。
十一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吃完暮食，綠柳與碧璽陪着姬梵在園中散步，月色下姬梵身無一美飾，月紗棉袍，素眉清目，眉不點而黛，唇不染而朱，墨銀青絲如一道黑瀑般流泄肩膀，卻是月夜下清美佳人，迷花了旁人的眼。姬梵臉色微醺，酒意微微上腦，意識有些模糊，她臉頰微微酡紅地嘟着嘴說：“我真的不想回去了，在這裏有我想要的一切，我不願回皜曜宮了，我要天天呆在這裏，每天上山種葯，把這庄園裏上百畝良田全部開闢成藥田，把天下無數種葯植皆種上，種很多很多……”說完還咯咯笑了幾聲。
碧璽奇怪，問：“娘子，時莊園多種糧食，尤其諸國爭戰，糧食更是緊缺金貴，為什麼您選擇無論是價錢還是產量皆比不上的藥材呢？”而且她看了姬梵所種之葯，皆不是奢侈名貴的藥材，既浪費良田又賣不出好價錢，那豈不是熬銀虧本？
雖說姬梵身家豐富，光放在晏家馬隊的入股金每年就有豐厚的資金回報，但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姬梵輕輕一笑，眼神有些滿足和充實地意味，猛地站起身，抬起手指着身旁一塊青芏田道：“你們看見那些青芏了嗎？”
“看見了。”
“這東西於民間很常見，如果加上生薑炒后研細，佐以白酒，內可治傷寒，外可治膿瘡。”想到這裏，有些酒意上頭的她直接就站起身，甩着袖子邁開步子大步走進了青芏田，蹲下身摘下一根青芏草，凝視着它輕輕地說：“如今諸國爭戰百姓餓殍千里，隨隨便便一個很普通的病，就會要了人的性命，窮苦人家哪怕是生一個小小的病，也是沒錢醫治只能生生熬過去。”
“可是——”姬梵臉色忽然變得極為光彩照人，她興奮地站起身上下揮舞着手中的草藥，說：“如果我能用這種民間最常見最普通的草藥，研發出最廉價但對疾病很有效果的藥方，且找到方法公佈於天下，讓天下普通貧民知道只要簡單便宜的方法就可以治療很多病症，他們就不會再那麼窮苦辛酸了，也許，我多找一些草藥藥方，然後全部發佈出來，可以多給窮苦百姓多一分生存的機會，多一個活下去的可能……”
“然後呢……”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然後，我還想製作出天下百姓都買得起便宜的成藥，惠及天下……”姬梵輕輕一笑，眼裏盛滿了夢想……
“是么？”身後聲音又響起。
姬梵卻是在此時反應了過來，瞬間背脊一僵……
因為身後的聲音不是碧璽的聲音，那聲音，醇厚低沉且溫柔似水，也淡漠如冰……
姬梵臉色開始變白，顫抖着轉過身去，只見微黃杏林樹下，獨孤寐白袍翩翩，迎風而立，面如皎月，鳳眼微斕，唇邊淡雅完美的笑容，眼睛裏如同盛裝着漫天的星河……
月下清風孤影，杏林飛花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