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淮南之役的勝與敗
壽陽,也稱壽春,皆因二婚成為東晉首任皇帝司馬睿夫人的鄭阿春,其孫司馬曜登極時將其追謚為簡文太后,故而要避其名諱,改名壽陽,連“皮裏春秋”也改成了“皮裏陽秋”。壽春,從東漢末年三國時期開始,這裏就成了淮南地區的軍事重鎮,兵家必爭之地。故址在今安徽壽縣,戰國時屬楚,秦統一後設九江郡治於此,漢高帝時屬淮南國。第一個淮南王便是大名鼎鼎的漢初七大異姓王之一的英布。東漢末,袁術割據淮南地區,便僭越稱帝於此,立為國都,易九江太守為淮南尹。曹魏與孫吳隔江對峙時,壽春為淮南郡及揚州治所,其戰略意義與日俱增,奠定了此後數百年間的軍事要衝地位。魏將毌丘儉、諸葛誕為揚州刺史,皆鎮於此,顯示了壽春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價值。
東晉時期壽陽的戰略地位再次提升,初為防禦要塞,后升格為大州之治,為北伐基地。前秦苻堅曾徵發百萬大軍南下伐晉,至壽陽。東晉謝玄、謝石引軍抵抗,置陣肥水之上,大敗苻堅,是為著名的淝水之戰。進入南北朝,壽陽在必爭之地的名頭下始終站在拉鋸戰的風口浪尖,數度易手,其名稱也就反覆變更。如南朝宋改為睢陽,北魏復原名為壽春。又曾先後為揚州、豫州、南豫州、荊河州、南荊河州及淮南郡、梁郡治所。南梁失守壽陽於北齊之後,南陳又趁北周滅齊之機復奪壽陽及淮南全境,因此才有了今日北周大軍南下圍困壽陽的局面。
韋孝寬的中軍大帳就設置在壽陽城北不遠的八公山上,而這八公山也大名素著。史上最後一個淮南王是漢武帝的皇叔劉安,劉安尚文重才,廣招天下賢達飽學之士,《淮南子》便出自其手。其中最為劉安賞識的八位:左吳、李尚、蘇飛、田由、毛被、雷被、伍被、晉昌被封為八公。劉安與門客常在八公山中著書立說,研究天象,編製曆法,冶丹煉沙。《太平環宇記》中這樣記載:“昔淮南王與八公登山埋金於此,白日升天。余葯在器,雞犬舔之,皆仙。其處后皆現人馬之跡,猶在,故山以八公為名。”婦孺皆知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便典出於此。
在八公山上可以俯瞰壽陽城,能將其北據淮、肥,南引汝、潁,東連三吳膏腴之地,北望中原富庶之域的地形要略一覽無遺,如掌上觀紋。韋孝寬當然熟知前秦苻堅大軍曾慘敗於此,並因此而留下了“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的典故。而他此來不但決心不重蹈苻堅的覆轍,還要讓八公山上的草木都成為自己的兵。他揮軍來到此地,首次接戰為諸葛弩所阻后,便立即改變策略,改強攻為圍點打援,讓壽陽重鎮成了一座孤城。而其西有宇文亮,東有梁士彥,一路攻城略地,打得南陳軍首尾難顧,更無暇去救援壽陽了。從建康方面派來的援軍數量有限,戰力更是稀鬆,均被韋孝寬擊潰於壽陽外圍。至此,壽陽已在圍困達兩月有餘,韋孝寬處於長遠考慮,只對其斷糧卻不斷水,故其仍能苟延殘喘。
這一日,已是第三次安撫將士求戰豪情的韋孝寬,第三次鄭重承諾“大年十五,壽陽城裏吃元宵”,他要求將士們稍安勿躁,這個日子馬上就要到來了。摩拳擦掌多日早已休整得不耐煩的將士們雖然絕對相信他們的主帥,但還是沒有接到任何發動總攻的戰前準備命令,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到大年十五這可沒剩幾天了呀。
韋孝寬回到自己的中軍大帳之中,接着研讀壽陽相關的郡志、縣誌之類的前朝行政管理資料,他的親兵們完全弄不明白,主帥何以看軍事地圖的時間少而看地方治理卷宗的時間多。他們當然不知道韋孝寬此刻正在思考的是,不久以後大周恢復淮南郡時治所必將設在壽陽,在朝廷派來太守之前,他必須暫時維持地方的民生,所以他就必須做好相應的準備。
此時,一名親兵來到大帳之中,雙手捧着一隻信鴿,施禮后張口剛要說話,就見另一名親兵無比興奮地奔入帳中,軍禮也沒顧得上就大喊道:“大帥,城破啦!城破啦!”
站在韋孝寬身邊的中軍官眼睛也放出光來,但仍厲聲道:“休得無禮!小心軍法無情!”
那親兵吐了吐舌頭,忙單腿跪地稟報道:“大帥,壽陽守軍終於崩潰啦,他們已開城納降,潘、周兩位將軍正率軍接管了城防,請示大將軍何時入城呢!”
韋孝寬卻連眼皮也沒抬過一下,始終看着手中的書簡,點頭“哦”了一聲示意知道了。
帳內的兩名親兵和中軍官相互面面相覷,完全沒料到主帥竟然如此平靜,似乎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等着它自然發生而已,真是深不可測啊。中軍官也只好克制着興奮之情,清了清嗓子問抱着鴿子的親兵:“你有何時稟報啊?”
“哦!哦!”那親兵這才從突如其來的捷報中回過神來,稟道,“大將軍,小皇帝陛下的信鴿到了。”說著,將信鴿腿上的信箋取了下來,呈到韋孝寬面前。
韋孝寬這才放下書簡,面色鄭重地雙手接過信箋,展開細覽。一看之下,他原本平靜似水的臉色不禁變了變,雪白的長須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他將那小小的信箋丟進了案前的火盆里,看着它化為灰燼,眼角深刻的皺紋里掛着一絲憂慮。
中軍官算是最了解自己這位老將軍了,他一看便知,小皇帝給老將軍傳來的消息顯然比壽陽城破還要重大得多,可是什麼樣的消息能比壽陽城破更重大呢?須知攻陷壽陽基本上就意味着淮南之役的全面勝利,這是何等重大的勝利啊,除了武帝滅齊,大周軍事史上再無可與并吞淮南相提並論的豐功偉業了。
韋孝寬起身,開始若無其事地佈置大軍入城及周邊佈防之事,同時急調東路梁士彥輕車簡從到壽陽來。他此刻所做的佈置和計劃與其說是防禦外敵,倒不如說是準備防備內亂了。因為他已敏銳地從小皇帝簡短的來信中察覺到了潛在的危機,身為大軍統帥,他必須做到有備無患。
也就在幾天之後,韋孝寬的擔憂就真的發生了,西路軍統領宇文亮在苦戰攻克黃城后,竟縱容部下大肆搶掠,並默許誰搶的就歸誰,如遇反抗就行屠殺。表面上看,是宇文亮所部在黃城軍民的眾志成城的拚死抵抗下損失慘重,因此殺紅了眼,必欲瘋狂報復以泄憤。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宇文亮和韋孝寬知道——新婚還在燕兒中的尉遲熾繁被太上皇強姦了。
軍事和政治智慧均已爐火純青的韋孝寬,在看到小皇帝告知此事的飛鴿傳書後,就立即意識到宇文亮可能謀反作亂。雖不是一定,卻不得不防,畢竟眼下大周國內的政治鬥爭暗流涌動、波詭雲譎,任何不安定的因素都有可能被野心家利用,搞出軒然大波。如果宇文亮要作亂,必先使其掌有指揮權的軍隊願意效忠於他。而他會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些並非他嫡系舊部的軍隊變成私家軍呢?韋孝寬幾乎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就是軍旅中百試不爽的“一起分過臟”。果然,宇文亮讓部下強取豪奪,滿足了他們的私慾,同時也將他們置於朝廷法紀所不容的絕境中,待他們反應過來,已無路可退,只能聽命於宇文亮走上造反的道路。畢竟強於束手待斃,如果一旦造反成功,那想像空間可就太大了,十之**都是大老粗的士兵們不會有其他的選擇。
本來韋孝寬急調梁士彥回來就是要讓他去接管宇文亮所部,剝奪宇文亮的軍事指揮權。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梁士彥才到壽陽,黃城那邊的搶掠和屠殺就已經開始了。聞訊后,韋孝寬痛苦地嘆了口氣,他不僅知道宇文亮接下來會做什麼樣的事,還知道黃城慘劇勢必造成淮南戰役雖勝尤敗的變局。還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梁士彥並不完全理解韋帥的痛苦,便問何故。韋孝寬告訴他,黃城慘劇之後,勢必造成清剿江北南陳殘餘勢力的難度加大,地方武裝會拚死抵抗。這還在其次,而最主要的是將造成民心向背的一邊倒局面,大量淮南居民將會拋家舍業背井離鄉逃往江南。大周朝廷發動此役,旨在開疆拓土並為統一江南做好準備。可如果佔領的是一大片沒有百姓的土地,朝廷將難以維繫這裏綿延千里的江防,這和佔領了一片荒漠又有多大區別?反而成了沉重的負擔。
梁士彥明白了,黝黑的臉變得更加黑了,沉吟了一會便慨然請命道:“大帥,末將請奉天子劍,立即前往黃城,趁其不備,亮出天子劍斬之。接管黃城約束部眾,安撫百姓,退還搶掠的財物,並斬殺一批軍官以平民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