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人力還是天意

9.人力還是天意

夜已深,懸燈結綵的長安城並未入眠,爆竹之聲和管弦之樂仍意猶未盡地間或響起。規制中稍顯簡陋的西陽郡公府也一樣不曾入眠,但並不是因為還沉浸在大婚盛典和濃濃年味之中。待酒酣耳熱的宇文溫跳舞跳累了,終於覺得時辰不早了,該帶自己酒醉的嬌妻回家了。他找到侍女問暖閣何在時,卻被告知尉遲熾繁夫人早已獨自回府了。宇文溫當時還心想熾繁真不愧是大家閨秀,真是懂事,不影響自己繼續參與這頗有面子的皇家婚宴,就獨自回家休息了。畢竟新婚燕爾,年輕的宇文溫除了像大多數同齡鮮卑貴族子弟一樣好酒貪玩外,還是很關愛自己的妻子的,何況還是那麼一個仙女般的人兒。他決定趕快回府陪妻子了,御極殿裏的酒再好、舞再美,也都不如回家抱着嬌妻鑽被窩美妙了。

宇文溫滿心以為嬌妻早已香湯沐浴,獨個兒趟在暖暖的被窩裏等着自己呢,可回到西陽郡公府的他卻傻眼了。他在卧房裏看到的是全身上下依舊命婦盛裝的尉遲熾繁獨坐榻前,正在無聲飲泣,如梨花帶露,令人心碎。宇文溫大驚失色,酒立刻醒了一半,忙坐到熾繁身邊,伸手抱住她的香肩,問道:“夫人何故如此,出什麼事了?”

熾繁一扭身掙脫了宇文溫的手,繼續用手帕擦拭着如斷線珍珠般不斷滑落的淚水,青春年幼的俏臉上平添了許多滄桑。宇文溫愈發著急了,扳過熾繁的身子,盯着她問:“到底怎麼啦?你說話呀!”

最終,在宇文溫反覆逼問下,熾繁說出了自己在天台暖閣里的遭遇。宇文溫感覺猶如五雷轟頂,緊接着整個人如同掉進了徹骨的冰水中,兩眼發黑,幾欲窒息。不知呆坐了多久,宇文溫終於在熾繁哀怨怒恨交加的眼神中醒過神來,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兩眼血紅。熾繁見狀不由收住了淚,驚恐地看着面目猙獰的丈夫。宇文溫突然發狂似的衝到門邊,一把摘下了鎮宅用的寶劍,踉蹌着就奪門而出。

尉遲熾繁被丈夫的舉動驚呆了,愕然無措地看着黑洞洞的房門,一陣冷風從門外襲來,她才回過神來,急忙大叫着丈夫的名字追了出去。在通向前院的甬道上,熾繁追上了舉止有些癲狂的宇文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哭喊道:“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啊?!”

宇文溫緊咬的牙關里只擠出了三個字:“殺了他!”此刻的他身上所剩不多的那點鮮卑漢子的血性被徹底激活了,大有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氣勢。

熾繁不知哪兒來得那麼大力氣,她死死地抱住了宇文溫,讓他寸步難移,哭道:“不可啊!你瘋了嗎?死的只會是你,是我們全家!”

府中的丫鬟僕婦也被驚動了,紛紛聞聲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有的以為小兩口鬧彆扭,還想上前勸解。尉遲熾繁一手緊緊抱着丈夫,騰出一隻手來對圍過來的傭人們揮了揮,示意他們都迴避。傭人們只好退下,只有熾繁娘家跟過來的奶媽見宇文溫揮舞的寶劍,仍不放心,遠遠地站在了廊下。剛才見熾繁獨自歸來,而且木着臉一言不發,還不讓侍女靠近,她就疑心小兩口在婚宴上鬧了齟齬,此刻看來,衝突還真不小呢。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時熱血上頭的宇文溫終於放棄了掙扎,寶劍噹啷一聲落在了地上,他轉身抱住了熾繁大哭起來。熾繁的奶媽見寶劍落地,小兩口抱頭痛哭,以為他們之間的吵鬧已經化解了,這才搖了搖頭回房去了。

良久,相擁哭泣的聲音終於小了下去,逐漸變成了抽噎。這時,門房上的家丁拿捏着走了過來,遠遠的站定了稟道:“老爺、夫人,有……有客來訪……”

宇文溫抹了一把臉上的涕淚,沒好氣地吼道:“不見不見,誰也不見!”

家丁唯唯諾諾地點着頭剛要轉身走,尉遲熾繁卻顯示出異乎尋常的冷靜,追問了一句:“來客何人?”

那家丁忙駐足答道:“呃……他說是……是代王。”

“代王?!”宇文溫和熾繁兩人都驚得目瞪口呆。要知道,雖都是皇室宗親,代王宇文達與西陽郡公宇文溫可是有着天差地迥的差別。就連宇文溫的親爹宇文亮,還有他過繼承繼香火的后爹宇文翼,也都與代王沒什麼交往,或者說高攀不上。現如今雖然代王等四位封國親王已經失勢,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萬沒有以親王叔祖的身份深夜來府拜訪位卑侄孫的道理啊。

府內一陣忙亂之後,兩位客人被迎進了暖閣,只因宇文達還帶着馮小憐一起,尉遲熾繁也只好強打精神作陪。賓主落座,敬茶寒暄之後,宇文達向馮小憐使了個眼色。馮小憐默契地微微點點頭,便起身拉住尉遲熾繁的手,道:“他們男人家說話,無聊得緊,聽着煩悶,不如我們到後堂說說體己話吧。”

尉遲熾繁只得起身,順從地帶着馮小憐退出了暖閣。

待暖閣里只剩了宇文達和宇文溫兩人,宇文達表情沉重地說:“本來此時來訪多有不便,但我生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淸,既然看在眼裏了,就不能假裝不知道。”

宇文溫茫然道:“不知代王所言何意……”

“唉,你就別跟我強裝鎮定了,方才在天台發生在你們小兩口身上的慘劇我都知道了。”

“啊!”宇文溫立刻一陣頭暈目眩,神經幾乎崩潰,無法言語。

只聽宇文達接著說:“也只有咱們這個太上皇,能在自己兒子的新婚大喜之日去給別的新婚夫婦製造人間慘劇,可恨至極!”

宇文溫再也綳不住了,身子一軟,以手撐地,眼淚跟着就奪眶而出,語不成聲地說:“代王明察,孩兒我……我無辜啊!以為皇恩浩蕩特許天台赴宴,誰知……誰知竟讓愛妻遭此凌辱,恨我無力保護愛妻周全,還……還有何面目苟活下去啊……”

宇文達溫和寬慰道:“別哭了,我就是怕你們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追悔莫及的事來,故而連夜前來看望。別哭了,哭也沒有用。”

等宇文溫勉強收住了淚,宇文達試探性地問道:“孩子,這口氣你能咽得下去嗎?”

宇文溫想起了自己剛才還揮舞着寶劍要去殺太上皇呢,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不咽又能如何,雖然我恨不得能食其肉、寢其皮!”

宇文達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聲道:“衝動是沒有用的,漢人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你有這份心,本王保你遲早血債血償!”

宇文溫聽了不由渾身一震,驚異地看着宇文達,遲疑地問:“代王你……”

宇文達微微一笑道:“你就不要多問了,當務之急是立即給你的父親寫家書,將你們夫婦所遭受的奇恥大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父親?”宇文溫猶豫道,“他可遠在淮南前線啊,告知他只恐會亂了他的心神,對他指揮作戰會不會……”

宇文達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嚴厲地說:“太上皇都這樣對你了,你還滿腦子愚忠?淮南之戰是太上皇的戰爭,可不是你家的戰爭。何況令尊何許人?至於像你這般孱弱幼稚嗎?心神是那麼容易就大亂的嗎?就是要趁此刻速速知會令尊,因為他此刻手握重兵啊。”說道最後幾個字,他的語氣變得非常凝重和意味深長。

宇文溫聽到這裏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腦子裏出現了一幅自己從未想過的場景,既不是忍辱負重地認命屈從,也不是慷慨赴死的血濺五步,而是一場有目的有計劃有步驟的政治風暴,很大的風暴。太大了,大到幾乎超出了他的腦容量,他徹底驚呆了。

與此同時,一輛樸素的馬車悄然停在了韋霽府的後門,車上下來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上前叩響了後門的銅環。他們不是別人,正是數月前從這裏飄然離去的兩個人,大人是智仙神尼,小孩是韋孝寬的孫女、韋霽的女兒韋靜怡。

因爵銜低微而無緣參加天台婚宴的韋霽夫婦早已安歇,聽聞管家來報大小姐平安歸來了,驚喜得幾乎披着頭髮光着腳就要跑出去迎接。簡單梳理更衣后他們激動不已地在客廳里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見靜怡面色紅潤健健康康的,甚至還長高了一點,歡喜地脆聲喊着“媽媽”,韋霽夫人再也把持不住了,也顧不得給智仙神尼見禮了,衝上前去一把抱起了韋靜怡,早已泣不成聲。韋霽還沒失了方寸,對智仙神尼先是一揖到地,然後跨前一步就要行跪拜大禮,以表感激之情。智仙神尼連忙一把攔住說:“使不得,這也是靜怡的造化,貧尼並無什麼功勞。”

這邊韋霽夫人卻抱着愛女向智仙神尼跪下了,不住地叩首道:“神尼簡直就是活菩薩啊,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無量神佛!”

出家多年又脫略行跡的智仙最不耐這些俗禮了,趕緊伸手將韋霽夫人拉了起來,然後淡淡地說:“緊趕慢趕這才趕回京城,要不是貧尼有幾分薄面,今晚還沒法送靜怡到家。好了,這份差事貧尼也算完成了……”說著她望了望窗外,嘆道:“看似讓靜怡錯失了嫁入帝室做皇后的機會,其實這也是她的業緣所定,也未知非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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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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