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荒城7
此時四下已暗,周遭燈火漸明。
弟妹桂香是個不擅言辭之人,相照面,叫了聲名,便兀自忙活去了,一兒一女全丟在前堂,交由翠晴與阿爹、阿娘照看。
侄兒三歲剛滿,滿屋亂翻亂跑,腦大身小,兩眼放光,身姿敏捷,看着十分機靈,侄女才四個月大,乖乖睡搖床里,滿身奶漬,模樣乖巧,逗人心疼。
雖屋小檐低,家用貧寒,可這一雙兒女俊俏敦實,不像吃過苦的樣子。
她望着襁褓里的孩子,頭一回感受到溫情的力量,羨慕起這樣實實在在的天倫之樂。
十兩銀子換來的屋舍與生計,小弟還不算辜負,她甘心了些。
俄頃,打更人路過,一路點燃路燈,弟弟合緊屋門,擦乾淨桌子,陸續擺上許些菜肴,一會兒桂香脫了圍裙走出來,大家正式上桌用飯。
比不得富庶人家,就算是迎客的席面,也是素多過葷。
眾多菜里,酸辣豬皮是她最喜歡的,但也不能多吃,夾了片鹵香乾,和着菜苗豆腐湯泡飯,匆匆用罷,正好小侄兒在邊上吵鬧,不肯好好吃飯,就起身逗他玩耍去了。
等家裏的三個女人皆下桌后,小弟取出酒來,開始與阿爹對飲,望着那副熟練的架式,一種陡然生出的心寒漸漸麻痹翠晴全身,甚至叫她不能多思多想。
彷彿是從小弟身上看到了過去阿爹的影子。
可他畢竟入過塾讀過書,怎麼也比阿爹明白事理,為何依舊逃不開荒城男人的老路子?
她不理解。
瞄了一眼弟妹,倒是一臉平靜。大約習慣了,大約是無可奈何,大約也是心寒的,總之並沒多勸。
翠晴低下頭,望着熟睡的小侄女,身子在不知不覺中打了記冷顫。
席尾,阿爹偶然問起一件“起庄”的事,讓原本平緩和諧的氣氛陡然激變,小弟臉色猛然一垮,桂香若有似無的朝他瞟去兩眼,阿娘開始咳嗽。
阿爹“啪”地一聲放下筷子,提着嗓門罵起來:“那個小王八蛋,邀了你們這伙傻缺出錢出力,結果現在事兒辦不成了,錢也抽不出來,你們就該合起伙來上城公署告他!”
小弟摔下酒碗,面色如鐵,有些激動地說道:“那有什麼鳥用?自古民告官,哪個告出青天了?說的難聽點,城公署就是他家開的,城主老爺就是他家養的驢,誰會搭理我們這些小民?”
“那是你們沒擰起來!”阿爹說到激動處,兩根食指形象地絞在一起。“六兩銀子啊!你得推多少磨,攪多少豆湯水才能賣得出來?別說裏頭還有桂香的嫁妝錢呢,如今說沒就沒了!呸,我真替你小子晦氣!”
“好了,”阿娘顫顫地發話道:“小晴多少年不回來一趟,何必非說這些個?別羅唣了,吃你的酒吧!”
“你閉嘴!”阿爹竟越發藉著酒勁作張作致,狠狠打了一下桌沿,梗着脖子罵道:“大老爺們說話,要你女人家插什麼嘴?”
阿娘也被惹急了,一手攥着搖床的棱邊,直直靠着板牆,儘管歪嘴也不甘示弱:“你就是窩裏橫,只知道逼兒子討錢,怎不親自到毛家要去?你那麼些酒友,成日與你稱兄道弟,這會子真出了事,也沒見誰給你幫把手啊!”
阿娘之聲勢浩大,甚至嚇醒了小侄女,開始嚎啕大哭。
桂香連忙把小丫頭抱起來拍背,沖坐在一邊手足無措的翠晴使了個眼色,“長姐,屋裏怪悶的,把孩兒都熱醒了,你捎兩把椅子,咱們姑嫂到外邊坐去。”
翠晴這才從母親的震怒中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后,提起兩把椅子便跟着桂香朝外走,剛邁過門檻,小侄兒刺蝟一樣貓着身子先躥了出去。
星河滿天,月光要比稀稀拉拉的路燈管用多了,左右四鄰人不少,全都搬着板凳出來納涼,沿街坐了一路。
夜風輕拂,心情舒坦下來。
偶然幽香陣陣,隨風拂面,那是鄰居家焚燃的驅蚊香,有艾草的痕迹,多聞幾百年都不會膩味。
“長姐,回來幾天啊?”桂香問。
“爬蛇節過完就走。”
小侄女已經不哭了,緊緊貼着母親的臂懷繼續睡覺。
“主人家可好?”
“不錯的,要不然也不會放我回來。”
“還沒攢夠贖身的銀子嗎?還是說……”桂香若有似無地探了她一眼,“那邊已經有人了?”
她微微一笑,道:“沒有。比不得你,年紀青青便兒女雙全了。還沒問,你是哪裏的人?”
“鳳尾村的,我爹也是打豆腐的,他這門手藝還是跟他老丈人學的呢。”
她笑了笑,“怎麼就這麼有緣嫁進我家了呢?是有人說親嗎?”
桂香點點頭,“他一個同窗是我鄰居。我家共有姊妹五個,就指着我爹一人養活,長到十五歲時,鄰居過來牽線說親,阿爹立馬就答應了。要不是這樣,只怕也要遠走他鄉。”
她聽完靜了半晌,又問:“還打算生嗎?”
桂香搖搖頭,“不想生了,生小年倒還好,年輕力壯的,生這小丫頭時,不慎把腰給挺了,到現在都是疼的,活也幹不成,全靠他爹一人維持。”
原來小侄兒叫小年。
“小年那天生的?”她望着靜靜蹲在一旁的小侄兒問。
“嗯,生他時可冷了,是阿娘買了炭火來,才勉強過了個像樣的月子。”
她點點頭,“阿娘對你不錯。”
桂香點點頭,“畢竟是孫子嘛。”
月靜靜走着,四下人說著話,小侄女嘟嘟鬧鬧睡不安生,桂香為她拍背,為她哼歌:“出東門,過大橋,大橋底下一樹棗兒,拿着杆子去打棗,青的多,紅的少。哦哦喂,哦哦喂。一個棗兒,兩個棗兒,三個棗兒,四個棗兒,五個棗兒,六個棗兒,七個棗兒,八個棗兒,九個棗兒,十個棗兒……”
屋裏的爭吵聲時斷時續。
她起身走到小年身旁,原來小傢伙正在寫自己的名字,青石板上多了許多白條。
她微微一笑,“誰教你的?”
小年瞪着她問:“大姑姑識字嗎?”
她斟酌着說:“認識的不多。”
“塾里還收丫頭?”小年沒頭沒腦地問。
“不收,我跟着主人家學的。”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