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荒城3
她局促地左右顧盼,並沒找到濟大娘。
不知大娘是太老了,是累了,是病了,還是已經沒了,不然為何要讓女兒出攤?
十年已過,多少物是人非,她之前竟從未想過回到荒城,回到日夜苦思的甜水灘前,笑意盈盈的濟大娘會不在了。
交眉壓運,眼大無神,臉胖脖粗,反骨剔透,面前濟大娘的大女兒不似濟大娘天生和氣的模樣,曬得黑黢黢的,莫名像個悍匪。
介於幼年的幾段過節,翠晴並不喜歡這段憑空出世的寒暄,也根本沒從對方莫名轉變的態度里感知到更多的善意——討生意的人,笑臉迎客不過尋常,誰又能從那笑中品味出到底有多少是真誠,多少是敷衍,甚至虛假與詛咒?
但她畢竟也二十有七,早就習乖了,壓得了心緒,也藏得住驚訝,僅僅用一記斂眉就自然而然地化解了湧上心頭的赧然羞愧。目光放柔,呼吸調整,自然而然地回了一聲“嗯”。
“去了好多年哦。”對方繼續說,聲音酥得人寒毛倒豎。
“嗯。”
“我記得你吃不慣羊奶,還放不放?”
她訥訥地點點頭。
“六銖。”
“哦。”
漲價了?
飛快付好錢,一手一碗,踢踢地走向矮桌。
耳後,一聲飽含憐憫的嘆息傳來——就在她轉身後不久。
明知她會聽見,才故意嘆得如此真切又感人吧?
可她並不稀罕被誰可憐。
攪了攪,渾濁的羊奶裹着淡黃色糖稀浸進木蓮豆腐的縫隙,香意撲上鼻頭,先飲上一口帶着冰碴的甜水,再輕輕抿化木蓮,整個夏天都不負了。
嗯,大娘還活着,這碗酪子還是她的味道。
她心滿意足地吃完,快步離去,內心終於承認,剛剛那一派矯情,全然只是出於嫉妒。
接近午時的陽光放下來,後背像背了一床滾燙的床單,行罷一里,就到了白果坡。
白果坡的兩側植滿桑樹,屬於一個富裕的綢商,全年都油光泛亮的的桑葉,養活了眾多蠶農,卻終年結不出像樣的果子。
那些病化的細果,大風一吹便化為白末,一點該有的甜味都沒有,所以這裏才叫白果坡。
順着白果坡一直爬到山頂,再沿着香樟道走上片刻,就到了她好友的家。
十歲以前,她朋友不少,沒覺得有朋友是件多了不起的事,整日不稀罕,動不動就和人翻臉,置氣,干架,孤立,或被孤立,反正敢。
十歲以後,朋友越來越少,她看得上的已經看不上她,看得上她的往往不如她,學會數錢后,真心就淡了。
惟獨好友是個例外。
好友家境也不好,可比她愛笑,滿肚子荒誕的傳說與不羈的笑話,她幫她打氣,她幫她罵人,總是和氣的不得了。
記憶中,好友家裏塞滿了蠶匾,就連牆縫裏都是雪白的蠶窩。
白果坡上的桑葉好友家可任意採摘,時間一滿,綢商自會派人前來收絲。
一來一去,年復一年,好友的爹娘靠着這些桑樹,艱難地將七個兒女拉扯長大。
十五歲的春天,綢商家大兒子前來收絲,一眼相中好友,她父親作主,十兩銀子,就歡天喜地的把她賣了。
出閣那天,好友不讓她送,說自己是去做小,不敢太過招搖。
自那天起,她們再沒照過面。
兩年後,她亦難逃被賣的命運,甚至還離開了荒城……
十二年渺無音訊,如今甚至不知對方是死是活,她也不知此行會收穫什麼,但就是很想快點步上香樟道。
再上白果坡,才發現原本傾斜綿長的泥土坡道已然改成了氣派的石階路,石塊的成色不像新的,看來已經鋪了很久,但再久,也不會超過十年。
撿着石階往上沖,她不停不喘,心裏只感覺有團急火在燒,可當她翻平山頂,尋着記憶中的香樟味再次來到好友住家前時,那團急火卻是戛然熄滅。
老房子還在,主人沒換,牆縫裏依然掛着繭絲,牆根潮濕,桑葉的香氣湧出來,折磨人的蠶食聲不減……可是,該要如何開口呢?要說什麼呢?萬一她過得不好呢?萬一她過得不錯呢?
十二年了,她怎麼忍心打擾這一切。
正當她呆立門前,兀自愕然不知所以時,大門卻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張焦黑的臉,臉上溝壑滿滿,雙眼白翳迷糊,正是好友的阿娘。
“丫頭,找誰啊?”好友的阿娘用力眯起眼睛,試圖認清她的長相。
荒城的大多數婦人都有眼疾,且越老越嚴重。
她清了清嗓子,壓平心緒,很有禮數地問道:“大娘,請問老虎坡怎麼走?”
“哎喲,那你可走岔了,這是白果坡,老虎坡在一里之外呢……”好友阿娘的嘮叨像一株越來越長的嫩綠的葫蘆藤,一個字是一朵花,一朵花是一隻小葫蘆,逐漸掛滿了她心上。
她終於戀戀不捨地點了一下頭,道了聲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兒。
又不敢走得太快,無數次,耳邊刮來同一個呼喚:“阿晴!阿晴!你走慢點,我在家呢!阿晴……”
她好希望那些聲音是真的,是真的有一個與她同年的女子推開大門,喚她回頭看看,為此她還特意放慢了腳步。
可惜一切,只是我執。
回家之前,先到白果坡上看看,是舊情難放,不敢相認,是近鄉情怯。
她明知此次回來,必須接納諸多改變,心底仍不甘,不肯死心。
若天可憐見,時間能永不翻越她倆的一十五歲,那該有多好。
系在她心上的葫蘆串,就這麼一路晃動着,伴着她奔下了坡,拐了道,穿過幾幢新起的宅第,蹣跚又迷惘地爬上了老虎坡。
老虎坡的長度要比白果坡多一倍,但勝在緩和,仍是泥道,泥里裹着一些不明顯的青石粒與偏紅色河沙。
爬到坡頂,再沖一截山路,她隱藏在山窩裏的家就到了。
她家掩藏在一片藍竹林里,擠擠地靠着山坳。
若從山下往上看,壓根覓不到一點蹤跡。
只有每當青煙燃燒時,大家才會想起,山上還住着那麼一戶窮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