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神明之物6
用罷晌午,她私自決定出府一趟,打算到坊間收集一些有用的情報。
關於摩尼珠,以及寂靜的車府,都是耐人尋味的謎團。
喬裝打扮時,她突然想到,說來也怪,車員外妻妾者眾,迄今為止,卻沒有見過其餘人的身影,府中來了客人,又出了那等大事,都未見正妻露上一面,全程只有迎青忙前忙后,實在不成道理。
這大厝雖然寬敞豪華,卻從頭寂靜到尾,偶見下人們穿梭廊間,也步履輕盈,就像是行走在水面的雲層倒影一般,無聲無息,轉眼了無痕迹。
又好像,整個宅子都是沉沒在巨浪之下、停泊於寬廣海床之上的巨舫,所有穿行於此中者,全都是靠腮吸呼,天生安靜謹慎又視力有限的魚類。
越這樣想,想覺得這宅子怪得可畏,偶然間呼吸一重,兩頰一癢,她竟然覺得自己亦長出了紅腮,雙腳像飄忽的浮萍,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心房頓時空出一個洞眼,心情變得若無所依。
而這種無邊無際的亂想,很快便熄滅無影。
她嘆了口氣。
她從小就愛胡思亂想,她覺得這正是自己天賦異稟的證據,謙師父卻說這叫精力渙散不易集中……總之,她已經做好準備,可以出門去收集想要的情報了。
為方便行事,她束起長發,換成一套男兒裝束,還刻意易改容了容貌,粘上兩撇走勢向下的鬍子。自以為天衣無縫,哪知一出門就露了餡。
“姑娘要出門哇?”被指來伺候她的小丫環眨巴着水光閃閃的大眼問。
小爻不無尷尬地笑了笑,點頭之間,腳步已經邁出老遠,沿着石頭徑,正大光明朝大門走去,悄然,食指掐了掐拇指,用以掩飾心中陡然生出的無趣感。
她剛步出大門,便得了此行的第一大收穫。
石階下,概是五步之遙,在結界之外,擺着一個竹搭的簡單抬架。
抬架四端泛黃,明顯是件上了年紀的老物,不知來來去去已經被人使用過多少次,抬過多少或傷重的、病重的、正在咽氣的以及已經死去的人。正中躺着一具屍體,從頭到腳蓋着一床昏老的舊麻布,乍眼一看,根本辨別不出麻布下方的死者,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一位白髮蒼蒼神情絕望的老人家,姿態疲憊地跪坐在抬架右方,用兩隻腳后根墊着沉重又佝僂的身子,烈日當空,卻一身寒氣。
她操着嘶啞至極的嗓音,一陣接一陣地哀喊:“吃人的鬼窟窿,天殺的車勝,還我女兒命來,還我女兒命來!吃人的鬼窟窿……”
這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這單調又慘重的哀歌,餘光明明已經瞥到了小爻,但視若無睹,嗓門是那樣嘶啞,吐字倒異常清晰。
那透露於字裏行間的、難以掩藏的對車府的咒詛以及車勝的怨恨,毫無浪費地落入每個過路人耳中,然後爬上他們的眉間。
原來車員外叫車勝。
竟是在如此出人意料的情況下知悉正主的大名,真叫人百感交集。小爻淡淡地嘆了口氣。
就在她打算上前一步,向老人家打聽其中原委時,右首三丈之外,忽見幾個漢子氣勢洶洶而來,個個神色不善,全部惡惡地瞪着這方。
不由分說,他們抬起屍體后,順便架走了老人家。
小爻本想出手制止,卻突然發現,老人家壓根沒作掙扎,就連一句焦急的呼喊求救都不曾,只是繼續用茫然的目光探着遠方天際,攏着腳,崩緊後背,百無聊賴地隨順他們而去。
雖說這些大漢舉止不善,卻並沒有傷害老人家的意思。
她還清楚地聽到其中一人嘟囔:“老夫人這是何苦?庄中好吃好喝,你老不好好獃着,非要跑到這毒日頭底下作孽……”
從老人家臉上無動於衷的表情與這些大漢的默契配合,足以證明這種事情顯然經常發生。
雖然小爻一時尚且弄不清其中原由,但既然老人家的安全並未受到威脅,她便沒有出手的必要。
畢竟她初到臨江,又借住在車府,太快插手這家人的閑事,一定會連累兩位師父的處境,事關謙師父能否達成他人的託付,她絕不可貿然行事,須謹慎收斂才是。
回過神時,老人家與抬架、還有抬架上那具看起來輕乎異常的屍體,已經隨着大漢們矯健的快步,消失在很遠的盡頭處了。
小爻暗中嘆了口氣,回過身,朝老人消失的相反方向走去,一路上無時不刻不在思量這件怪事。
車府臨街,卻並非縣城中最熱鬧的主街。
這也可以理解,畢竟依車府的朋大,若座落主街,估計整條街都立不了其他門戶了,再說主街這裏繁華又嘈雜,人來人往、車來車去,更有小販叫賣不斷,車府既是那般的寂靜,裏頭的人一定住不慣吧。
各色花樣的以江珠為料製作的商品,高低參差的鋪滿了主街兩旁。
有研得細細的江珠粉,內服或是外敷都可,據說能助人返老還童。
而個頭不佳、品相有瑕疵的珠子,則被靈巧的婦人串成百般飾物,或頭釵,或瓔珞,或手鏈,或珠囊,因奇麗而取勝,也夠人逛的。
更不必說那等專作散稱生意的珠戶,個個性情傲慢,連叫賣都不願,雙手環胸地坐在那兒,只靠雙眼梭巡,光等人上門,好像獰獵前的寧靜草叢裏的猛獸。
整條街除了珠子還是珠子,挨家挨家的珠子,一路的珠子。
就連青石板的石縫裏都嵌實了暗淡的小珠。
逛了一會兒,小爻突然覺得自己擱在吞旭殿裏的大妝匣子已經不夠看了。
忽而,販賣珠子的長龍被一挑極不起眼的桃子打斷。
小爻微微抬頭,那兩挑桃子,望上去成色慘淡,在漂亮水靈的江珠襯托下,顯得可憐又乾癟,讓人絲毫興提不起興趣。
可桃販才放下扁擔,絡繹圍攏的客人竟是不少。
“今年的桃子不成哪。”某位后脖子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老漢隨手挑着隨口埋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