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神明之物2
話有玄機,小爻多了一份心眼。
不久,一位粗衣白面的書生邁入堂間。
跑堂赧然道:“對不住,面賣光羅。”
小爻正無聊地轉着筷子,聽到動靜后,警覺地看向謙師父,果然得到一個微笑作為回應。
於是她抬頭望向書生,主動表示他們這桌正好有個人來不了。
“多謝!”書生沖小爻客氣地一笑,端着身子走了過來。
小爻借勢打量起來。
這人穿着一件舊白的深藍夾衣,腳蹬千層底破布鞋,胸前袖角全是墨跡,實在模樣貧窶。不單如此,日晒雨淋,還侵蝕了他的皮膚,露出一種好像永遠也洗不掉的臟糙,惟獨好在他身上有一股恭敬謙和的書卷氣,稍稍彌補了落魄寒酸,不然真是不值一看。
書生坐下,將舊塌塌的箱籠擱在腳邊,發現小爻在偷看他,抬頭沖她微微一笑。
這一笑,俊氣中自帶恬然容受,劍眉凜然,又暗藏點點俠氣。
小爻頓時羞紅了臉,轉頭看向震師父。
跑堂將四碗面端了上來,大家一人一碗,各自分了。
書生閑話不多,悶頭將麵條呼呼吃完,主動拿出銅板擱在桌上,“多謝!”然後就背起老竹壓成的昏黃色箱籠,利落地起身而去。
小爻原本不想收,可謙師父搶先一步,將銅板按住了,小爻一邊詫異地看着謙師父,一邊忙亂地目送書生背箱而去。
“師父,濟一人貧,不是行善嗎?”
謙師父眯着眼睛,微微一笑,“他不需要接濟。”
震師父依舊無多話,第二個吃完麵條,放下筷子,從兜里掏出兩枚鐵膽,面無表情地轉動起來。
路上下起小雨。
鎮子不大,青石板鋪路,石板路中間光溜,兩邊發綠,行人來來往往穿行而過,或打着傘,或着蓑衣,有人疾行也有人信步。
路邊矮檐下,隔三差五地坐着無事可做的庄稼人,統一一言不發地靜靜瞪着天色。
旱煙的味道一截路一截路的暈染開,使這一路的清閑陸續插入人世間說不清道不透的無奈苦感。
他們三人,緩慢地朝驛站方向而行。
走得這樣緩慢,她疑心是謙師父吃多了,正在慢慢消食,畢竟他年紀大了,腸胃不好。
沿路引來的觀望,使小爻越發不自在,抬頭看向兩位師父,卻是各有各的怡然。
“兩位師父,走快一點嘛。”她終於忍不住催促。
謙師父眯起眼睛望着她,“急什麼?”
她輕輕跺着腳,銀色的小小水花在綉履下朵朵綻開,“不急什麼,但就是想快點。”
謙師父搖搖頭,依舊很慢,硬生生將這條距離不長的青石板路,走出陳年老調的味道。
路上遇見一個賣炊餅的小攤,股股淳香的肉氣溢出來,油汪汪地鋪滿小道。
儘管小爻已經飽了,卻還是鬼使神差地湊到了攤前。
炊餅有肉餡、有糖餡,小爻深知兩位師父的口味,便要了兩個甜的,四個肉的。
兩位師父閑閑地立在不遠處等她,臉上並沒有什麼耐煩或不耐煩的表現。
過了一會兒,她捧着六個熱乎乎的炊餅湊回去,兩位師父皆是推卻,謙師父還高深莫測地說:“勸你最好也別吃。”
小爻看了一眼謙師父,最終沒能忍住誘惑,沿路吃得噴香。
走到大門緊閉的驛站外,她便後悔了。
一種詭譎的感覺自心底而生,不光因為裏頭一片安靜,還因為味道不太對勁。
死亡的惡臭,隨着風透出門縫,這股味道可不怎麼下炊餅。
小爻強忍反胃,看了一眼謙師父。
謙師父則敏捷地看向震師父。
兩個鐵膽清亮地一撞,震師父的右手不再活動,一抖長袖,兩步上前,面不改色地站到緊閉的大門前。
小爻謹慎仔細地攆在他身後,一臉害怕又好奇。
於迅電雷光的一閃之間,震師父將一枚亮鋥鋥的鐵膽發了出去,鐵膽不大,一手可握,卻直接炸開了兩扇木門。
光亮尋機透入屋內,裏頭的惡臭也同時潑了出來,而那枚開路的鐵膽,穩穩回到了震師父手中。
一眼望進去,堂間空空蕩蕩,只有四人,不,應該說是四樽泥塑。
它們又軟又黑,像是新塑的,模樣很不計喜,每一樽都表情驚詫,雙眸暴突,泥身充滿着腐爛的惡臭。
好好的驛站,為什麼要在大廳塑四樽泥像呢?小爻有些不得其解。
她好奇心重,又素來膽大,遇上奇事,總要查個明白,這當口又豈會輕易退卻。
快步而入,斂神止息,她打算近距離查看清楚,哪知剛剛湊到最近的一樽泥塑跟前,封在泥人眼頭上的土猝然鬆開,竟然湧出兩道清晰的血水,嚇得小爻頓時“哇哇”大叫,連連退了四步。
“師父快看,是人!”
謙師父看見這光景,嘆息着道出三個字:“鬼士方。”
小爻拍着胸脯,有些不可思議,結結巴巴地問:“師父是,是說,那個,魔族七大惡主之一的鬼士方?”
謙師父點了點頭,神情開始沉重。
鬼士方,一個能拔地造山,任性移崗的恐怖高手,本是魔界七大護法之一,現如今卻是魔界的通緝要犯。
他為何會出現在此?為何要封住這四人?方才他們所經歷的山害又是否與他有關?
思忖間,小爻的指甲尖已悄然陷入肉中,心中燒着一團不大敢與人說的怒意。
她與鬼士方雖然沒有直接的仇恨,卻一向恨其入骨。
忽而,謙師父沉悶的聲音在屋中盪開,帶着警喝的味道:“快退出去,屋頂有人!”話音甫落,又帶頭衝出門去。
撤出堂間時,小爻的臉不自覺轉向身後,目光偏上,落在了深灰色的屋頂硬山上。
想想真是可怕,方才——就是謙師父發出警告的那個瞬間,她竟然什麼都沒有聽見。
目之所及,日頭恰好被冰冷的灰雲遮蔽。
灰雲的輪廓像一條沮喪的龍。
灰雲正下方,他們三人之上,那位急於趕路的書生正手執拂塵,與一位灰臉白髮的老人嚴肅對峙着。
那拂塵已經用得很舊了,手柄上浸滿了歲月的油汗污漬,塵尾的獸毛也顯得稀稀拉拉。
攀沿拂塵,目光向上,是書生的一臉剛毅與鮮活。
那雙眼睛,分明撰着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