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夢中野花微香12
她呆在主房,坐在灑滿晨光的桌前,靜靜擦拭着手裏的軟索流星,天已大亮,夫君因為宿醉,仍未醒轉。
賬冊就在手邊,她卻無心查看,專心致致地腹稿着某些大事。
妾,可以納,但必須開誠佈公、名正言順。
客,不能留,非要留,就帶到郭家,絕不能給莊子添煩。
生意上的事,她可以不過問,可她打算建立自己的事業,這一點他不許反對,這些天,她已經向大家證明,就算是偌大的山莊,她一樣能打理得井井有條。
想說的話,好像無數水蛇,糾結纏繞在腹間,莽莽脹脹,使她微微戰慄,漸漸雙眼迷離……
這些時日所經歷的百種忐忑與痛苦猜忌,在暗中集合成一個帶刺的大鐵球,以勢不可擋的模樣,瘋狂追趕着她,使她壓根沒有喘息的餘地。
只能拚命向前逃去,哪怕有一雙眼睛,有一隻手,曾目睹過她的困境,曾想過拉她一把,那都是對她的憐憫與救贖。
只可惜,皆沒有。
傳說世間有九墟聖主,能通過交易,幫人實現願望。
對此,她本是不信的,直到這趟小陽進京,竟與之有過交集,這倒不免使人生出一分妄想。
如果,倘若,可能的話,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她真想見一見這位聖主,求她為自己實現一個願望。
冷然間,幾聲噪鵑的嘀咕傳來,聲源的位置離她很近,簡直好像就在耳邊,她有所疑心的一回頭,卻空空如也。
屋裏迷散着香椽的氣味,好聞又寧神。
眼皮漸漸發沉,一瞬間失去記憶,等一回神,頭已經貼在桌上了。
這可真是奇怪,她彷彿看到有一扇硃紅色的大門沖她緩緩開啟,近在她的眼前。
她全身被強烈的光束包裹着,朱門的那頭,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彷彿一種凝固的狀態,說不清那一片黑暗裏會存在、會出現什麼。
會是充滿烈怒的地獄光景,還是帶着永恆的雋永氣息的死亡?
會是充滿了泥沙與咸苦味道的水底,還是露意縈滿全身的黎明前的花園?
直到一隻紅色蝙蝠從門中闖出,她才敢確定,原來門裏是有生命的。
過了一會兒,一隻額頭上鑲嵌着紅色寶石的黑貓停在無盡的黑暗裏,若有似無地瞥了她一眼后,優雅地舐舔起左前爪。
這隻黑貓的雙眼,是一種誘人的禇色,好像秋季帶霜的紅柿子,又像針扎破肌膚,成團凝固在指尖的模樣,帶着一點死的味道,又有一點渾然天成的不屑。
終於,黑貓張開口,用箜篌般空靈又縹緲地嗓音對她說道:“迷路也是行路的一部分,恭迎貴客。”
說完,便是充滿譏諷的一笑。
她頭皮發麻,渾身一緊,卻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
彷彿用了一朵曇花綻放的瞬間,或是一隻蝴蝶找到下一朵花魂的光陰,她邁過門檻,一彈指,斗轉星移,一切都變了。
足足有四個她那麼高的月亮,掛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四下空氣稀薄,銀暉如霜,她卻並不感覺冷。
她感到自己的肩頭在不受控制的抽動,她聽到自己的呼吸從未如此深沉過,心跳從未如此緩慢過。
四下靜的,迴響着她的呼吸。
腳下漸漸漫開藍色的熒光,她好像站在一面無邊無際、無棱無狀的銅鏡上,鏡面上鋪滿了冰涼的水。
又好像她站在像銅鏡一樣的水面上,水面清楚地倒映着整輪月亮與孤煢煢的她自身,水托着她的重量,她卻無法踏出水的半分漣漪。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離月亮似乎更近了,又似乎遠了。
忽然出現一顆碩大無朋的香樟,樹榦上坐着一個人,右腿順着枝條橫陳,左膝屈起,左手放在其上,悄沒聲地,不見盡頭地數着念珠。
那是一串綠松石的串子,珠子華麗的色彩墜入水面,發散着迷人的光彩。
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半張側顏,看不全這人的五官,卻知道,必是一個絕色女子。
一隻噪鵑自盡頭處低低地飛掠過來,過了一會兒,壓着尾巴,剋制又故意地從她耳朵邊上掠過,身上帶着某種果實的香氣。
最後,停在了那位女子的肩上。
她望着腳下短促又過於真實的倒影,恍惚間覺得其實自己才是影子,真正的自己正隔着一層水面,靜靜地注視着自己。
“你召喚了我?”
“你是誰?”
“我是你想見的那個人。”
一個可怖的名字在她腦中靈光一閃,瞬間福至心田,她打着抖、顫着聲問:“你是九墟聖主?”
那女子靜着,沒有說話。
直覺在她心中萌牙、聳動,她咬了一下嘴,知道這是惟一的一次機會,能造出這樣一片幻境,所需的可不僅僅只是強大的靈炁。
幻境往往令人痴迷,往往會剝走人的思維,但此時此刻,她卻感到一種超然的真實,甚至能夠體察到兩人都是生動的活物,這樣的幻境,並非俗物。
“我想要一味葯,讓人服下,就從頭到尾只愛一人,不會變心,不會淡忘,直到死去。”
“沒有……呵,這種葯誰不想有呢?但我手裏有另一種葯,也還算符合你的需要。”
“什麼葯?”
“竹蓊引。”
“竹蓊引?”
聖主手掌一翻,憑空變出一張符紙,冷笑道:“服下此葯,今生今世,他的心就像空了的竹子與蓊草,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她想了想,點頭道:“不錯,這葯的確很符合我的需求。”
“可是,”聖主接道:“這種葯很貴。”
“是嗎?你要多少錢?”
“我查過了,你是長壽之人,我要你十年的壽命。”
“可以。”
“如果想要反悔,必須翻倍支付。”
“我不會反悔。”
一陣風拂過,她的手心一癢,多出一樣東西,害怕地攤開,竟然是一張綠色的靈符,上書紅色符文,充滿陰詭的氣氛。
世間有千千萬萬種綠,可她從沒見過這種綠,它是如此慘淡,又如此陰沉,就好像是從頂級翡翠里抽出來的一點綠心,熒熒發著冷光,毫無生命的氣息……
她懶懶地醒來,以為這是一個夢,可是一攤開手,綠色的符紙恰好就在手心,好像一張被風揉皺的竹葉,帶着不屬於這片塵世的輕蔑。
“夫人,你終於醒了?”沈煙站在桌前,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將符紙放進了自己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