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燕4
“你憑什麼不讓我們上去?怕我們給不出價錢嗎?”回屋換了雙鞋,誤了集合的時辰,一入客堂,便聽見何顯詩在與人羅唣。
她把頭壓得低低的,像一顆墨跡自然而然地融入水中,寂然地站到八師兄身後,腦海里仍想着方才發生的事與見過的人,心裏一直突突跳個不停。
她本是一行中最後一個到達客堂的,卻沒有人發現她已現身,就好像沒有人發現她遲到了一樣。
攔着何顯詩的堂官此時囁嚅道:“姑娘,二樓已經被人包下了,去不得!”他表情真是可憐,似乎有難言之隱,一會可憐巴巴地望着何顯詩,一會轉過頭探往身後隱蔽在描金屏風後面的層梯。
他們一行此刻又成了焦點,暗中環望,堂間不少人都對他們投來了莫測的閔笑。
“哼!好大的譜氣!本姑娘還非要上去看看了,到底是哪門哪派,敢當著大家的面擺下這麼大的排場?”
“姑娘,何苦不聽人勸,這二樓當真去不得!”堂官說完,咬起牙關,直接將身子撐成一個“大”字,態度顯得十分堅決。
見僵持不下,章任爾夾怨地說道:“散座就散座,分兩桌坐不就行了?”
“不成!”可何顯詩咬定青山不鬆口,左手拇指一頂,撬開劍格,直接亮出了白花花的劍刃,“我還偏不信這個邪了!憑什麼他們就能包場,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咱們玉斧派在汴東城一樣也是高門大戶。”
“來福,”這當兒,工字型櫃枱裏面,那位面黃體瘦的掌柜終於發話:“這姑娘說得對,來者皆是客,就讓他們上去吧。”
堂官聞言,竟然蹊蹺地鬆了口氣,主動側身站到一邊,道:“如此,姑娘請吧。”
身為掌柜,一大早便遇上這等糟心事,按她思來,他這話絕非妥協,更像降罰。這間雲來客棧名氣不小,每日誠待百樣人,他心中自有應對的尺寸,這種人往往什麼都能忍下,又總是陰人於無形。
這點端倪就連她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生手都看出來了,何況其他師兄師姐。
最終,就只有何顯詩獨自繞過屏風,步上了梯階。她性情一貫如此,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葉秋棠不禁撒開埋怨:“一大早就不得清靜,非要挺一鼻子灰才知好歹!”
果不其然,少頃,方才還意氣紛發的人,此刻卻灰頭土臉地下了樓。
七師兄劉占鰲陰笑着問:“如何,樓上風景可好?”
何師姐呶呶嘴,滿臉掃興,“散座就散座,快點,姑奶奶餓得慌。”
起先攔她的堂官此時悶悶地笑了一聲,沒搭理她,望着其他人道:“幾位這邊請。”
至於何顯詩上樓后,究竟看到了怎樣一派光景,她雖然好奇,卻沒有打聽的勇氣,就連一向喜歡打聽各路消息的許堅此時都沉默了。
自家人之間不好多嘴,卻堵不住旁人的嘴。
須臾,隔壁桌響起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聽說雙烈山莊的人馬已經到了。”
“昨夜到的,好大一個陣仗。”同桌另一個語聲帶笑的人回答。
蒼勁的聲音又問:“你可看清楚的了?來的是景老莊主,還是景陽?”
“一身紫衣,模樣秀逸,你說呢?”
“不奇怪,景家富踞一方,景陽又是景老莊主的獨子,再大的陣仗都不為過。”
兩人頓了一會兒,傳來彼此呷茶的動靜,接着,那個有力的聲音開始回憶:“那位景家少爺,我曾有過一面之緣。十年前發榜,雙烈山莊拿下第七,放在別的門派必是十里炮仗、萬家同慶的大喜事,可他們一行卻始終寂涼無聲,當時我就在近處,親眼目睹年僅十五歲的景陽聽到排名后,不喜反怒,跺了一下腳,直接踏出一個大坑來,像是受了什麼奇恥大辱一般。當時我就想,難怪雙烈山莊能一直卓立百年、屹立不倒,不光靠着景莊主這等鷹擊長空的老英雄,連他的稚子也是個肚子裏有牙的厲害角色!”
另一人附和道:“當年景少爺就只有十五歲,歷經這十年磨礪,實力想必精進更甚,今年的榜首,未准正是他們。”
兩人閑聊完這些,便不再多說。
不久,來福正好湊上前來續茶,被許堅一個翻手拿住手腕,他正滿面吃驚時,許堅快快地往他手心塞入幾粒碎銀,堆笑道:“來福老兄,方才是我們禮數不周,多有得罪。敢問一聲,包下二樓的,是不是雙烈山莊?”
來福登時喜笑顏開,先將銀子收妥,然後才透露:“的確是我們東家少爺。”
“東家?”章任爾聞言,似吃了一驚。
來福咧出一口黃牙笑着說:“我家老爺出於便利,早就將這間客棧頂下來了。”
“呸!”又聽見何顯詩大罵:“這茶怎麼這麼燙!”
來福瞟了她一眼,鼻子裏一吭,轉身自去。
大約今早遇見的那位紫衣劍者正是景陽吧?
她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拿走了黃色笸籮內的最後一個肉包。
連路顛簸,她又暈車,幾乎算是餓了一路,所以今日早飯時格外胃口大開。
與她同桌的劉占鰲眄了她兩眼,取笑道:“看把你餓的。”
她頓時感到兩腮發熱,尷尬地眨着眼睛,頓時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好在同桌的周裕良及時替她解圍:“吃吧,正是長身體的年紀。”
一聽這話,她反倒沒了食慾,乖乖地把包子放了回去,“我飽了。”
用罷早飯後,章任爾招呼走了半個隊伍,率領大家到千磨山觀察地形,為三日後爭奪參賽令而做準備。
如果說此行註定只有半數人馬能活着回去,在千磨山上,為爭奪參賽令,就大約要死上三成。
所以提前探清上山下山的線路,也算是一種知己知彼。
午後百無聊賴,她一個人悶悶地坐在天井的灰石階上數着一朵紫繡球的花瓣,燦爛陽光曬在她臉上,四下一片溫暖。
她腦海里交織的全是今次賽事,無意間手頭越數越快,等回過神來,膝頭與腳邊都已經鋪滿了或紫或白的小瓣。
春風徐來,將這些花瓣輕輕揭動,翻到遠處,她仰面曬着太陽,暗暗地嘆了口氣。
又把手指塞入袖裏,掏出一隻竹制的促織來,正在手心把玩,眼前光影一暗,驀然傳來許堅的聲音:“這是十師妹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