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天刈 童玉宸10
飲完壺中的甘蔗汁,更夫從窗外經過,聽見敲得是子時的點,知道不能再留,拿起睚眥刀,留下一兩銀錢,乃辭而去。
一路細細回憶圍繞這樁案子的諸多細節,又陷入渾渾噩噩的沉思,待回神,人已經不知不覺來到離家不遠的巷口處。
從酒肆回家的路,他已經走過數十遍,所以就算陷進思考的泥沼,也不至於走岔。
茫然四顧間,一陣陰風陡地撲面而來。
風自窄小的巷弄鑽出,而刺客也自漆黑的巷弄殺來。
出於武者的敏銳,長劍殺至以先,他被一股若有似無的殺氣嚇醒。
一激靈,瞬如電閃,抽刀而立,刀身正好擋下軟劍的劍尖,軟劍受力之下,彎成一座白花花的拱橋。
劍身剛而不折,柔軟至此,可見是把好劍。
人能穩穩執住這樣的劍,可見是個硬手。
四眼相照,對方眈眈逐逐,渾身殺氣滿縈,眼裏有種勢在必得的高傲。
掠眼一看,此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頭,只露出一雙平平無奇還有些乾枯的眼睛,但從執劍時露出的手指和提縱時的身形來看,應當是位女子。
可惜衣着寬鬆,使人辨不出身形,分不清是瘦是胖。
頭髮全部掩得嚴嚴實實,看不清發色,也就分辨不出老幼。
一招交手,已知對方深淺——怕是在自己之上——童玉宸輕輕抽了口氣,喃喃罵道:“真是點背!”同時左手蓄力在刀刃上狠地一拍,震得對方連忙跳開。
一跳開,一陣壓妝的茉莉香味飄來,教他心頭猛然一驚。
來者居然是錢掌柜!
轉念回想,白天在瑩月布莊見到此人時,身上明明只有濃烈的商人氣息,眼波流轉,一顰一笑,皆充滿錢吊子的味道,怎料這人竟然隱藏得這樣深,或刺或削,一派老練,一看就是用劍的老手。
趕緊收斂心緒,不敢再分神。
偏偏今夜暗無天光,二人的身形在黑暗中皆快不可辨,只有一剛一柔的兩道銀光,來回縱橫不歇閃耀。
連拆帶殺四十幾招后,童玉宸漸處下風,但他並不氣餒,仍憑全力以赴。
這樣慘烈的局面,在他拘捕犯人的生涯中已經經歷過不下百次,心裏明鏡,越是生死一線之際,越要收斂心神,力抗到底。
戰況雖對他不利,但對方一時也殺不死他,只要他守住了,或可等到巡城的官賓趕來增援,或先等來對方的失誤,只要人不死,總還有扭轉乾坤的機會。
好像泥土裏的肺魚,只要緊緊咬住泥沙,哪怕希望微渺,也絕不鬆懈,一旦雨季來臨,天降甘霖,便是翻身迴流之刻。
憑藉超強的毅力,錢掌柜縱然劍術超群,竟也被他粘連了三刻之久,且逐漸露出疲意。
俄頃,矮牆上一道腳步聲逐逐踏來,又急又凶,不知是敵是友。
童玉宸暗吃一驚,竟稍稍一分神。
只這一瞬然的光景,錢掌柜覷見時機,腕子攢力劍尖狠刺,自他耳邊削過,在耳朵與臉頰之間刺出一條燙人的傷口,血液與腥味一起迸出,順着下頜而流,但總算,沒傷中要害。
僥倖躲開后,強振精神,來了招神龍擺尾,借勢踢開劍尖,雙膝微曲,騰躍半空,作出退勢。
但對手反應迅快,轉眼劍招已至,直抵胸前膻中穴而來。
命懸一際,剎那一道疾風掠過鬢邊——銀光一閃,一把匕首飛向錢掌柜。
錢掌柜順勢改勢,劍尖向右挪了一寸,利用劍身將匕首撇開,匕首因此改變了原有的軌跡,直飛一陣后,挺挺刺進她身後的石牆,刀身竟然完整沒入牆身,一點都沒剩下,只有柄首留在外頭,足可見擲刀者力道之重。
就在童玉宸暗暗詫異之際,第二把匕首又至,同樣貼着他的身體擦過,直直逼向錢掌柜。
兩把匕首發出的時間相隔甚短,明顯是出招之人在出招的同時,就已經算出了對手會如何接招,以及接招時的空檔時間有多長,所以才有底氣連貫地祭出第二把。
如此高超的判斷力,對戰機的敏銳抓捕,與當機立斷的決心,絕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與運氣更是無關,而是一種長久在對戰中積累到的經驗,是像繭一樣深嵌在骨血里的、與身體融為一體的戰鬥本能。
錢掌柜擋開了第一把匕首,卻沒能料中第二把。
白亮亮的匕首直挺挺地扎進膺窗穴內,這可是右肺上的要穴。
中招后,她痛苦地應了一聲。慌忙後撤時,腳步一亂,險些跌倒在地。
童玉宸看準這是個好時機,掄起寶刀,快步上前,想要趁機將她活拿,哪知對方招行詭變,居然揚手撒開一片香粉,糊得他滿臉滿眼是粉,一時甚至不能視物。
香料入喉,奇癢無比,彎下腰,猛猛咳嗽,過程中一道掌風掃過耳際,傳來的步伐奇快,緊接着,就是一陣拳腳交織的打鬥聲。
為了彌補暫時缺失的視力,他只能側着身子、豎起耳朵,留心靜聽二人的戰勢。
不消半盞,錢掌柜的呼吸已越來越重,步伐應對間,失了本來的流暢與輕盈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乏力的沉重。
小甲倒是一直穩居上風。
好在眼淚總算爭氣地流了下來,漸漸將辣進眼裏的香粉刷凈,等到視力漸漸回復,終於可以重見光明時,剛好覷見錢掌柜一手握住柄首,生生將兵器從骨肉之間扯拽出來,然後用力一擲,竟是直衝他面首而來。
電光火石,猝不及防,來不及擋。
生死一線,他反倒嚇得渾身發緊,渾然忘了應對。
幸好在這節骨眼上,小甲果敢地祭出了第三把匕首。
匕首斜着飛來,速度疾快,不偏不倚,正好擊中目標。
兩把匕首前後落地,發出兩道悶響,根本不似平常的鐵器。
驚魂未定的他,吃吃地吁了口氣。
“傷着沒有?”小甲奔上前來問,“要緊么?”
她一分心,倒給錢掌柜留了可趁之機,腳尖一點,溜得飛快。
他邊抹眼淚邊喊:“快,別讓她逃了。”
小甲望着那道稍縱即遠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一聲,“有什麼用?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