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胯條
岳天恩的一拳揮出。
相對於那可以把整個島嶼傾覆的滔天巨浪來說,他這樣的一拳,從視覺上、體積上來看,實在是太過微小。
即使是把這個拳力等比例的放大萬千倍,在人的想像之中,也不外乎是把那股巨浪劈成兩半,但是破開的浪頭,仍然會對這座島嶼造成一定的損害。
然而,這一拳的效果並非如此。
在岳天恩這一拳揮出去之後,面前那道橫達數里,高達數十丈的昏黃渾濁巨浪,整體的停頓了一下。
隨即整個浪頭的每一個角落,彷彿同時受到了無可違抗的力量打擊,組成這道大浪的每一滴湖水,每一粒黃沙,且前進的力量都被抵消、逆轉,翻動過去,瘋狂潰散的拍回了大澤之中。
龍女感受到那個人出拳的時候,鎮壓整座島嶼,恢宏的擴張開來,卻沒有給人太多強悍壓迫的場域,隨之輕輕一盪。
只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片溫暖的瀚海之中,不可以見其邊際,不可以感其限量,看起來受到的壓迫不大,可當潛流到來,哪怕是最溫和的運轉,其實也如天象大災般莫可抵禦。
“好渾厚的法力!”
她情不自禁的感嘆了一聲。
旁邊的胖和尚卻搖頭說道:“這並非法力,而是最原初的精氣。”
《對復矢判》有云:“精氣為物,聚極則散;遊魂為變,死而有招。”
精氣是陰陽凝聚之氣,萬物應運物質之所稱,與主智慧意識的魂靈相對應。
精氣一般又被稱作陽氣、生氣、氣血之力,實際上就是指人的生命活力。
每一個人的精氣都是有限的,甚至都不足以充盈於那一具小小的軀體之內,一些微小的事情,比如說房事過度、用腦太過、飲食無律等等,都會造成精氣的虧損,於是就有種種病症的展現。
這種力量看起來無形虛渺,實際上卻與物質的表現息息相關,比如人體的肌體畸變、比如生物的血脈傳承,甚至是植物之間的分枝再生,只要願意仔細的去琢磨,就會發現世間萬物的活動,無一不是在被這股力量推動着。
在一個有生命存在的世界裏面,精氣可以說是比其他任何一種種類的元氣,都還要更普及、更重要的存在。
但正因為精氣的力量太過根本,有時候反而會被忽略掉,就像是一個人能夠輕易的察覺外界的力道按壓在自己的皮膚上,卻未必能夠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內臟,每一刻都在發揮出多強大的運轉,那一顆赤心,無時無刻不在將血液迫發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內部的、本源性的東西,往往是最難以去錘鍊壯大的。
“精氣如狼煙,須臾之間遮蔽半天,即使是在東土的歷史之中,那些名冠一世的大將精兵,一般也只有在安營紮寨、列陣出擊的時候,才會展現出這樣的景況。”
胖和尚微微讚歎道,“能以一己之力,輕易的做到這種程度,猶未見其半分疲態,這位岳居士真正的境界,不遜於大阿羅漢一流啊。”
常態來說,人體之中的精氣一旦超過了每一個限度,就會因為修行法門的存在,而轉變成其他具有特殊屬性的元氣,形成多變的法力。
除非是那種一開始心靈意志就強烈唯我,磐石不移的人物才能夠貫徹始終,將這股本真的力量,維持在最純粹的狀態,然後繼續向上堆積。
這樣的人物,在佛門之中被稱為大阿羅漢,乃是以小乘佛法中的羅漢之位,卻不遜於大乘佛法中的菩薩威能,即使是遍觀整個佛門的歷史,也屬於罕見的異數。
當今佛門之中能稱得上大阿羅漢的,只有三個。
從不知什麼年代就已經陪伴於佛祖身邊的迦葉、阿難這兩位,還有曾入人間渡紅塵的降龍尊者。
那降龍尊者本來就是十八羅漢之首,早有萬年千年的苦行,終究難以更進一步,因緣際會,入東土,化身為道濟和尚,積修功德。
這在佛門大能的眼中,本來是常有的事情,他們轉世之後的那個身份並不完全是自己的本體,但卻如同本體的側影,二者之間互通有無,最後往往會成為一尊新的法相,助長佛法。
尋常的羅漢,只需要多修成幾種與世情對應的法相,也基本就可以得封菩薩的稱號。
然而那位降龍尊者,以一種意識伴生、互為側影的狀態,與那位道濟和尚在人間廝混多年,竟然反被道濟點化。
那道濟年老之時,野草之中,日光之下,破蒲扇輕搖三下,只說“來,來,來”,不施法力,未展神通,鄉間一隻粉白平庸的蝴蝶飛落扇上,停住不去。
老僧與蝴蝶相視而笑,夕陽晚照,無限溫暖。
降龍尊者見此一幕,如見佛祖當年並非佛陀之時,幡然而悟。
最後選擇將自身與道濟的存在,割裂開來,送了人間一位濟癲聖僧,自己捨棄了所有的法術神通,空留一具金身回歸西天,獨坐靈山腳下屍毗城中,返本溯源,至純如一。
捨棄菩薩道,成就大阿羅漢。
他成就之日,佛祖降下法旨,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大勢至菩薩,日光菩薩,月光菩薩,率眾羅漢,比丘皆至,不盡讚歎,為他歡喜。
天有三十八色彩祥雲,屍毗城中獅子鳴,共為降龍尊者賀。
可見這大阿羅漢之路,何等艱辛難得。
如此艱險磨難,所得成就自然有其獨到的地方。
精氣至臻,百邪不侵,可以驅散法力,破克神通,在品質相等的情況下,乃是天上地下舉世之中,一等一的破法之物。
不但是陰邪的妖氣,會受到這股精氣的剋制。
至剛至陽的道門雷霆法力、天生凶狂的種種神異古獸,甚至就連本身也強調最善於降妖伏魔的佛門法力,全都會被克住。
走這條道路的強者,他們的意志在無窮精氣的滋養支撐之下,等同實質,用心中一念,就能改天換地,扭轉身邊的三千麗景。
流沙法門,無善無惡,達到了巔峰之後,尋常羅漢來了也要被沉入其中,不得超生,但換了一位等同於大阿羅漢的武人,又當如何?
不過是,手到擒來。
“吼!!!!!!”
岳天恩並未張口,但他的拳意化作實質,一頭朦朧難辨的巨獸,以籠罩了整座島嶼的體量,雄踞而現,發出嘶吼。
吼聲之下,湖面上的波濤一層層的被壓平,流沙盡散。
流沙將軍的屍怪重現於半空之中,被定在那裏,靛藍色的皮膚也像是波浪一樣起伏,拿捏不住自己的肉身。
拳意實質顯化出來的朦朧巨獸一探臂,就把它捏在掌中,擒拿回來,摜在了那座小島之上。
嘭!!
一聲輕響,流沙將軍的屍怪被砸的從腰部以下沒入岩石之中,島嶼上空的朦朧巨獸,也隨着這聲輕響煙消雲散。
數島之間,一時風平浪靜。
龍女看到那個剛才把自己像蹴鞠一樣踢來踢去的將軍之屍,現在就落在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嘟了嘟嘴。
——好氣哦,剛才打我那麼疼,現在這麼輕易就捉拿下來,我怎麼好意思在抽冷子打他幾下呢?
岳天恩的拳意依舊鎮壓在這個屍怪身上,表現出來似一層薄煙,卻任憑這屍怪如何發力都無法掙脫,甚至難以動彈,只能讓人隱約見到它靛藍色皮膚之下的肌肉跳動。
“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胖和尚念了幾句,道,“居士準備怎麼處置這具將軍屍呢?”
岳天恩道:“若是老夫孤身在此,自然是一刀殺了。”
胖和尚微笑道:“居士當真果決,即使知道了當年流沙將軍的那一段過往,也沒有半分遲疑嗎?”
“哈!”岳天恩搖頭道,“你有什麼別的想法就直說。”
“這件事情最後能否有一個好的結果,並非要取決於貧僧,而是要看玄奘的意思。”
胖和尚手臂一轉,把躲在他背後的江流兒拉到前面來。
小和尚剛才被龍女和流沙將軍屍身之間的爭鬥場面所懾,緊張的厲害,這個時候讓他靠近了那具將軍之屍,更是覺得口乾舌燥,咽了咽唾沫。
“師父,這個……我能幫得上什麼忙啊,這個妖怪這麼厲害,他一隻手都比我的腰粗了呀。”
“玄奘,我且問你,這麼多年來為師教過你關於降妖伏魔的方法,有什麼?”
“……兒歌三百首。”
“那兒歌三百首裏面又有些什麼?”
江流兒一板一眼的念了幾段歌詞,聽得胖和尚大搖其頭。
“錯了錯了,這些年裏,為師夜裏睡不着,也常常翻開那本兒歌三百首,月光底下翻來覆去橫看豎看,字裏行間,其實滿滿的寫着慈悲兩個字啊。”
江流兒還是不懂:“慈悲,要怎麼降妖伏魔呀?”
胖和尚轉而說道:“之前那個流沙將軍的故事,你也聽了。”
江流兒點點頭,指着那屍怪說道:“這就是當年的流沙將軍嗎?”
“是也不是,流沙將軍已經魂飛魄散,這是因流沙將軍當年的恨意,飄蕩在這魚梁大澤之上,寄托在鮫人們的歌聲之中,匯聚於他的屍身,而產生的一尊妖魔。”
胖和尚說道,“將軍是他前身,他是將軍遺下的一片心,雖是妖魔之身,但他是先有將軍的記憶,再有那一段恨意,而後才是妖魔的本性。”
“三十三年前,有人降生在東土,天性向佛,成年之後,便走上西去尋找靈山極樂世界的旅途。
“十四年前,他走到這裏時,見這條大魚吃人,看出他當年苦痛,潸然淚下,願以身代之,於是走入大魚的口中,葬身在它腹內。”
“這位和尚不僅是要代這裏的無辜者被吃,也是想要代這條魚承擔那一段恨意,仇恨是人世間最苦痛的事情。佛觀人間界,所見無邊苦海,都發源於嗔、疑、恨三者。”
“放下仇恨,方能清凈。”
“只可惜那位和尚的佛骨佛血,佛心覺悟,猶不能容納這全部的恨意,最後只留下這一顆頭骨,常與魚妖相伴。”
胖和尚走上前去,手掌摸了摸流沙將軍緊緊抓在左手中的頭骨。
他口中念叨,“十四年前這一段佛心覺悟,上感靈山,驚醒貧僧,分出這一化身入世尋你。”
“如今,貧僧便把當年驚醒我的這一段覺悟還你。”
胖和尚說這段話的時候,聲音微弱,雖然沒有刻意避着旁人,但他身邊的江流兒肉體凡胎,卻是聽不清。
岳天恩袖手旁觀,一言不發,似乎打定主意要看個究竟。
而龍女在聽完這一段話之後,臉上驚訝之後,便混雜着幾許欣喜的神色,緊緊的盯着那個胖和尚。
一點點細碎金光滲入佛骨之中,又從那頭骨流入流沙將軍的屍怪體內。
片刻之後,屍怪眼中那堪比八寒地獄的恨意似乎消減了一些,瞳孔縮小,眼珠轉了轉,落在江流兒身上。
“又是你啊……”
屍怪沉悶如牛的嗓音,只說了這四個字,便微微低頭,瞧見了自己手上的頭骨,瞧見了比十四年前更深沉的這片膚色。
他意識到了自己這些年來的作為,那些片段回蕩在流沙將軍的心靈之中。
魚梁大澤深處的水草,沉睡多年的幽暗冰冷,鮫人的歌聲,三十年不曾停息,同樣帶着仇恨的鮫人,親近着大魚,去向陸地上的人復仇。
被大魚的身軀碾碎,與泥土混為一色的魚梁國民,被浪頭捲入水中,吸向大魚口中的百姓,稚童的軀體,從森白的牙齒上刮過,血肉被輕易的切開,骨骼也斷裂,越往內越被利齒分割,然後是腸胃的蠕動……
黃沙在響。
有着觸感的利齒,將這些感受留存在記憶之中,那是大魚不在意的地方,響沙對大魚而言如同鮮血,那些血與肉,哀嚎與恐懼,不過都是葬於沙中的塵埃。
魚的口中腹中,黑暗了那麼多年。
流沙將軍張張口,臉上的皮膚在顫抖。
他的眼神已不堪重負。
江流兒與他的眼神對上了一剎那,只覺得自己畢生之中從沒有這樣的痛苦難受過,分明不疼,但又痛不欲生。
小和尚不禁崩潰,大哭了數聲之後,難受的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不斷擦着臉上的淚水,但淚水很快浸濕了雙袖,抹滿了一張小臉。
流沙將軍不忍自己的目光叫他難受,竭力閉上了眼皮,眼皮顫顫,雙手虛松的合十。
“又是你啊——”
因為雙手合十的這個動作,雪白的頭骨從流沙將軍手上滾落,被胖和尚接住。
胖和尚帶着這頭骨,走回江流兒身邊,他掀起了這個骷髏頭的天靈蓋,如同一個雪白的碗。
江流兒被他這個舉動嚇得打了個嗝,邊哭邊嗝,更加可憐。
龍女沒見過有哪個小孩能哭得這麼慘,把臉都哭得這般丑,便上前拍了拍這小和尚的背。
胖和尚問道:“玄奘,你想解救他嗎?”
江流兒點頭如敲鼓,叫旁邊龍女看着都擔心他把自己脖子給扭傷了。
胖和尚笑道:“好孩子。”
“十四年前的那個和尚,乃是芬陀利華清凈之體,他的骨與血,其實已經度化了流沙將軍屍身之中的大半妖魔本能,所以才能令之沉寂十年,才會令流沙法門復蘇,推至巔峰。”
“你今日若要救他,不必捨生,只需要一碗血。”
“放血入這骨碗之中,等到盛滿之時,送去給流沙將軍飲下,就能令他罪孽全消,化解恨意,得大清凈,大解脫。”
胖和尚手托白骨勸弟子,口中長吟道,“化去流沙,可以悟凈。”
“你可願救他?”
江流兒哭聲稍止,雙手合十一拜,稚氣的聲音無比莊重道:“徒兒願意。”
他說著便要伸出手去。
岳天恩忽然問道:“化去仇恨化去罪孽,是指洗去他這一段記憶嗎?”
“洗掉三十年前的背叛,洗掉這些年來背負仇恨的妖魔往事?”
胖和尚否認道:“自然並非如此。這三十年的生涯,同樣已經是流沙將軍的一部分,若斬卻了這一段過往,他也就不是他了,又何談解救。”
“居士不必疑心,芬陀利華佛血之神妙功德,絕非如妖魔法術之般控心施為,而是令其釋然開悟,並非忘記,而是放下。”
“嘶——”
岳天恩面有驚嘆之色,倒吸一口冷氣,連連贊道,“好,好神奇的佛血,但如此的話,老夫這裏倒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江流兒莊重的回頭看向岳天恩。
但在岳天恩眼裏,這小娃娃只有一片懵懂。
他就立在原地,收斂了笑容,正色合掌,躬身一拜。
“魚梁過往,何止於流沙將軍一人。”
“可否請和尚慈悲,將他們也解救了呢?”
江流兒愣了一愣。
島上的民居之間,仍有百姓的眼睛,貼着窗戶的縫隙,窺探外面的景況。
他們的眼睛裏面充滿了恐懼,夾雜着仇恨,混和着麻木。
這樣的眼神,豈能不算痛苦?
岳天恩立在島嶼的邊緣,在他背後,魚梁大澤的水波之間,鮫人們的身影漸次浮起。
三十年的泣血哀歌,她們的痛苦如同被蚌貝含住的砂石,或許已磨成了沉澱的珠玉。
但那恰恰是意味着更綿長的……不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