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除妖三怪,煙籠林間笑客來(5000)
瀘溪一帶,有大小山頭兩千餘座。
其中小的不過才幾十丈高下,群山青翠,氣候溫和,無霜期長,降雨有度,水網蜿蜒縱橫。
到了這附近之後,任意口鼻呼吸之間都是清新氣味,叫人嗅之而忘俗,身心舒展,心曠神怡。
金太子帶着鐵木真、赤老溫、木華黎,及二十七名金國軍中以一當十的精銳衛士,乘坐三艘小船,順沅水而來。
金國若欲并吞南宋,最大的阻礙便是長江天險,這些年來他們的天兵治鐵台,在增加個體兵員素質的天械上,並沒有什麼讓人耳目一新的創舉,倒是有許多精力,花費在船艦的改良上。
大船自然不能輕易帶到南宋這邊來,但這種小船頭寬而尾小,中段船舷有圓弧,以天械為動力,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已經是整個南宋境內罕見的水上利器。
順江水入河流,甚至於在一些轉彎極多的小河上,也能輕鬆自若的浮水而行。
鐵掌山東側七里之外的烏柏渡口,三艘船先後抵達。
早有鐵掌幫的人候在此處,接待他們上岸。
“幫主如今坐鎮在鐵掌山中指峰下,從這裏到那邊還有一段路程,我已經先在半里之外的酒家置辦了一桌酒席,為各位貴人接風洗塵,酒足飯飽,小憩之後,咱們再上路。”
鐵掌幫這一行人之中,領頭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白襪灰鞋,布巾纏頭,雖然鬍鬚有些花白,但看着精神極佳,自稱老馬,笑容頗為熱情。
金太子一邊跟他向前走着,一邊說道:“我聽使者回信說,就在兩天之前,有人要闖山中鐵掌幫禁地,不知道那賊人有沒有抓到?”
老馬搖搖頭,道:“江洋大盜,往往一擊不中之後,見識了咱們幫主的手段,自然便遠遁千里。”
木華黎這一陣子已學通漢人的語言,也開口試探着說道:“既然是禁地,想必多半有險絕的佈置在內,那伙賊人居然感冒奇險,不惜得罪鐵掌幫,膽子倒也大的很。”
“咱們幫中禁地,實是歷代先幫主埋骨之所,估計那兩個賊人是從哪裏聽說了這個消息,以為墓中有多少陪葬的金銀財寶。”
老馬回應了幾句,一行人已走過半里,來到了酒家前。
眾人入座之後,金太子的護衛先檢驗過酒菜,以防其中有毒。
老馬微笑看着,並無不悅的表現,只在旁邊介紹道:“這酒家雖小,酒菜卻是從瀘溪辰溪之間,選了各家酒樓的拿手好菜,請他們的廚子一起到這裏來做成。”
“這一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要用上等的火腿,挖出二十四個洞來,將嫩豆腐削成小球,一併燜煮,煮成之後精華盡在豆腐之中,火腿棄而不用。”
“這一道是滿樓明月梨花白,用雞鴨火腿豬骨一併燉湯,用肉蓉掃出清湯。要湯清如水能見盤底色,方為合格。再用白菜雕花,甜酒釀過,糯米圓子滾圓如月,甜咸可口。”
“這一道是柴把鴨子,雖然名字不像前兩者那麼詩情畫意,但滋味更加淳樸厚重,用火腿、無骨鴨肉、竹筍、香菇,各自切塊切條,然後用苔菜捆成一捆,一盤之中十八捆,形如農家柴火堆。因而得名。”
“又有……”
他將桌上幾道大菜一一講過,那邊角處的小菜,雖然不曾詳講,卻也各有名目,顯見得其中匠心巧思,最後舉杯邀飲。
金太子淺嘗輒止,鐵木真只緩緩飲酒,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些護衛坐在旁邊兩桌,可就沒有太多講究,風捲殘雲一般將他們桌上的酒菜吃光。
這些菜肴實在美味,非但赤老溫耐不住多試了幾盤,就連木華黎也每樣都嘗了一些。
木華黎說道:“這些菜的口味偏好,所用材料的不同,恐怕不是同一方水土能夠養出來的。我聽說漢人有菜系之分,這些應是不同的菜系?”
老馬點頭承認。
這些菜,本來確實是鐵掌幫準備的,裘千仞自己雖然在這些方面不太注重,但是他眾多心腹之中自然有善於阿諛奉承的,喜歡在這些方面下功夫。
不過,經過昨日午後那一場迅速的戰鬥之後,裘千仞新傳達出去的命令,都已經受楊再興控制,鐵掌幫其他幫眾,還大多不知當時那場戰鬥的具體情況。
老馬拿了裘千仞的信物來主持迎接金太子等人的事宜,這些鐵掌幫的弟子自然不曾懷疑,也將這些菜的來歷一一轉述。
其實倒也不怪這些鐵掌幫弟子粗心大意相信了一個陌生面孔。
主要是鐵掌幫內門人數以萬計,光是長久駐紮在瀘溪與辰溪之間的,就有八千以上,要想互相之間全部熟識,那是痴人說夢。
況且自從近幾年來,裘千仞與金國之間有了往來,幫中高層也大多看出一些苗頭,潔身自好者或苦勸不聽,連夜遠遁,反倒是那些雞鳴狗盜之輩、綠林兇惡之徒,把鐵掌幫當做他們新的倚仗,紛紛前來投靠。
這些兇徒不乏有本領硬勁的,又逢裘千仞用人不忌,自然更容易成為裘千仞身邊骨幹。
在等候於渡口的這批鐵掌幫弟子看來,老馬大概也就是那麼一個新近投靠過來的綠林人物。
一場頗為用心,美味且全無問題的宴席過後,金國來者的戒心便更淺了一些。
眾人休息一陣,再度上路。
不論飲酒多少,這些人終究已經帶了幾分酒氣,這回上路的時候,去得便更慢了一些。
金太子沉鷹手中輕搖摺扇,遠望千山重疊,高低相宜,煙羅古藤,怪石奇樹,數里之外的鐵掌峰直插雲霄。
“江南風景果然美不勝收。”
金沉鷹將摺扇張開,往前一送,彷彿托起小溪邊的一團薄霧清風,笑着念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
鐵木真贊道:“太子豪氣。”
老馬只是不語。這些蒙古人甚至鐵掌幫眾,自是不明白這兩句話的來歷,但老馬身為丹陽真人,全真掌教,對宋金兩國的文人典故都瞭若指掌,豈有不知之理。
“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金國第四代皇帝完顏亮的豪句。
此人野心勃勃,即位之後大殺宗室,斬死嫡母,將金國的國都從上京遷到中都,南侵之心昭然若揭。
完顏亮曾對大臣高懷貞說他的志向:“吾有三志,國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帥師伐遠,執其君長而問罪於前,二也;無論親疏,盡得天下絕色而妻之,三也。”
又有《題軟屏》詩:“萬里車書盍渾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最後兩句,嘗被金國文人引以為金太祖開國以來,女真第一雄壯之詞。
老馬暗想:這些句子雖然口氣豪邁,但那完顏亮最後的下場可不怎麼好,金沉鷹到了這裏,忽然念起他的詩句來,或許冥冥之中,正是你這金國大太子,也要走到末路了。
四十年前,完顏亮發兵六十萬,號百萬大軍,攻打南宋,初時連勝,后三路水軍皆敗,受挫於南宋虞允文將軍。
完顏雍早就對完顏亮不服,趁機在金國後方稱帝。
完顏亮本就因敗戰而惱怒,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不但不肯撤軍,還發令說,三日之內若不能渡江,就要把隨行的大臣全部斬殺,結果激起兵變。
兵變當日,眾叛將連皇帝的近衛軍都已經處置停當,先以火箭入帳,然後眾人掩殺而上。
完顏亮半夜驚醒,以為宋軍襲營,手捉一箭,卻發現居然是金軍大將所用的箭鏃。
“安敢殺我?!!”
他仗着當年金兀朮留下的“鐵背虯龍”,從着火的大帳之中殺出,三拳把叛將之首、兵馬都統帥耶律元宜打成重傷,沿途兵將皆不能阻擋,神為之奪,竟似乎有被他殺盡叛將,重掌大權的可能。
適逢稼軒居士為義軍南下,聯絡南宋朝廷,發現金軍大營之中生變,奮起不世勇決之氣,策馬涉水而至。
時年二十一歲的稼軒居士拔劍破水,虞允文結義七人,採石為箭,在江畔發起一場死斗,彼時武林中江南雙壁,鐵掌幫主上官劍南與大俠方振眉齊至。
神劍穿心,採石斷筋,鐵掌破肺,方振眉以“王指點將,千刀萬劍化作繞指柔”,眾人竭盡全力,各負重創,終於摧毀從金兀朮身上傳下來的霸拳天械“鐵背虯龍”。
完顏亮死無全屍,後來被金軍收攏殘骸,以庶人之禮下葬,金軍由此退兵,四十年來不曾南侵。
這一群人又走了片刻,前方遙遙傳來一道渾厚的嗓音。
“金太子遠道而來,本幫主有失遠迎了。”
“我這屋舍新建,地方不大,容不得許多閑雜人等。老馬,你就跟太子的隨從先在林中歇歇吧。”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大約在里許之外,立着兩座小屋。
一座屋子老舊寬敞,屋邊房檐上還掛着一些晒乾的肉類,那是原本負責看守鐵掌幫禁地的幫眾,所住的屋子。
而旁邊一座屋子顯得更紮實了許多,只不過門窗屋檐都是用新鮮木板拼成,一看就是最近兩天才建造出來的,應該是給他們幫主居住的地方。
這座屋子外面,還放着一些高高的木桶、木架上吊著一個大鐵鍋,鐵鍋下面有柴火的餘燼。
木華黎瞥見鍋中鐵豆在夕陽之下的反光,就猜到這應該是鐵掌幫主用來練功的東西,道:“太子,這個鐵掌幫主不肯出迎也就罷了,還想讓你孤身入屋,似乎有些過於倨傲了。是否要讓赤老溫給他個下馬威?”
“哈哈哈,這位壯士多慮了。”老馬連忙勸阻道,“我們幫主一向就是這個脾性,與人談起大事的時候,不喜歡有閑雜人等在側。”
“他請太子入屋,讓我等在一里之外就停步,正是對太子無比的尊重,若是有哪位兄台貿然行事,只怕便要惹惱了他。”
金太子也聽說過裘千仞這幾年深居簡出,似乎性情確實有些孤僻,完顏洪烈更提及裘千仞此人極好面子。
以完顏洪烈的身份,幾次來信之後,曾經冒險親自來與他見面,給了他足夠的面子,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抵得上多送給裘千仞一萬兩黃金。
反推之,若是行事無度,當真削了裘千仞的臉面,只怕這個人也不會在乎什麼大局。
“也罷,既然是初次相見,我就給他一回面子。”
金太子命眾護衛止步,自己獨身走向那座屋子。
他靠近了之後,就聞到了濃濃的煙燼味道,旁邊那口炒鐵豆的大鐵鍋,應該是才熄火沒有多久,把所有樹林裏的雜味都給蓋了下去。
目送着金太子走向屋門的時候,鐵木真鼻尖嗅了嗅,露出一點疑惑的神情。
天械“蒼狼”,可以強化五感,鐵木真在草原上索敵的時候,用到最多的,除了視力就是嗅覺。
他能夠通過半個月前的,已經完全混入了土壤草根之中的馬糞味道,分辨出敵人是朝着哪個方向遷移,甚至能夠判斷出那個時候的馬匹大致處於什麼樣的狀態,驚恐與否,健康與否,能夠提供怎樣的負重行進速度。
而現在,他好像從那過分濃郁的煙味裏面,聞到了什麼其他的氣味,不像是純粹的木柴燃燒之後的氣味。
鐵木真向老馬問道:“門前那口鍋下面燒的是什麼柴?”
老馬有些料想不到他會發出這種問題,但及時答道:“那是我們幫主練功專用的一種木炭,聽說跟別的炭大有不同,不過具體是什麼,我也不太清楚。”
鐵木真奇道:“不管是什麼木炭,都只不過是用來生火加熱吧,這個裏面難道還有什麼需要保密的?”
老馬看到金太子已經準備推門,就只是笑了笑,沒有再回答,往旁邊走了幾步。
鐵木真看見他這幾步,兩眼一瞪,本能的警覺,壓住了所有的疑惑,立刻就要開口像金太子示警。
“別……”
金太子推開了門。
轟隆隆隆!!!!!
巨大的爆炸聲,驚得方圓十幾里內,鳥獸喪膽狂奔。
那兩間屋子當場就被炸成了灰燼,原地爆開了好幾團巨大的黑煙火球,濃煙滾滾。
就算相隔一里有餘,甚至都能感受到那股強烈的熱風吹拂過來,無論是鐵掌幫眾還是金國護衛,都感受到了短暫的耳鳴。
但在這個時候,林子裏面隱藏的一群人,突然出手。
這些人似乎也是鐵掌幫弟子,但卻對現在的情況早有預料,耳朵上塞了布條,手中拿着鐵筒,噴出了一道道銅色的光華。
二十七名金國軍中最精銳的護衛,放在戰場上,只要有一點地形便利,就可以抵擋三千多士兵的存在。
但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天梭泌火銅網埋伏,當場就全都被大網捕捉,倒刺入肉,昏昏倒地。
赤老溫拔出那把金鞘寶刀,削鐵如泥,刷刷幾刀,把向自己飛來的銅網砍成碎片。
鐵木真背後包裹一甩,兩根鐵杆在半空組合化作一件長兵器,妙到毫釐的挑起了即將把木華黎包裹住的那張大網。
本來只要受到一點外力觸碰,就會驟然收縮的銅網,在他那桿長兵器連點四角,震顫彈動的力道之下,竟然在一卷之後,又被抖的平鋪開來。
有九尺見方的一張大網,被鐵木真抖在半空裏,大肆旋轉,將繼續激射過來的銅網銅球,全部攬下,甩開。
他沒有心思去看金太子如何,只怒喝一聲:“走!!”
赤老溫寶刀一舞,刀隨人走,殺的鐵掌幫弟子人頭滾滾,斷肢腰斬,鮮血紛飛。
什麼兵器都攔不住那寶刀一斬。
馬鈺不肯放他們這麼輕易走脫,提劍攔截。
他也忌憚那寶刀的鋒芒,使的儘是全真劍法之中,以偏擊實,以奇截正的路數。
丘處機、孫不二等人,紛紛現身。
木華黎驚喝道:“好生狡詐,你們讓人在屋子裏面假扮裘千仞,不惜用性命做誘餌,要跟金太子同歸於盡,那真正的裘千仞又在哪裏,還不出來嗎?”
丘處機冷笑一聲:“狗賊,好叫你知道,那屋子裏面只有二十桶火藥,我們可不是茹毛飲血、拿同道做餌的冷酷之人。”
“至於你們聽到從那屋中傳來的聲音,實則一直是丹陽師兄的腹語術。”
話到此處,丘處機突然心頭一緊,橫劍攔截。
當!
恍如鐘鼓雷鳴的一聲之後,丘處機整個人被震的離地一瞬,連退了兩步。
他虎口酸麻開裂,手中青光百鍊寶劍已經彎曲的不成樣子。
劍身彎折最明顯的地方,有幾根黑乎乎的長條物,直接刺穿了青光百鍊的鋼材。
那竟然是殘缺破爛的幾根竹質扇骨。
“難道……”
眾人駭然望去。
滾滾濃煙與火光前方,金沉鷹步伐艱澀的走來。
他渾身衣物被炸得東缺一塊,西殘一塊,頭髮散亂煙熏火燎,硝煙形成的黑斑和身上的血跡混雜在一起,甚至看不清面目,狼狽至極。
但剛才那幾根脆弱纖薄的竹質扇骨,從將近一裡外的地方擲過來,居然還能貫穿丘處機的寶劍,簡直勝過世上任何弩機,已足夠教眾人如見鬼神。
“呵……呵……”
金沉鷹嗓子裏喑着血似的笑了兩聲,盯着丘處機看了看,“好!看來裘千仞早就與你這賊道人勾結了,這些年不過是跟我的蠢六弟虛與委蛇,忠義的很啊,他還真是個人物。”
“只不過本太子都成了這副模樣,他還不敢親自出來殺我嗎?”
他口中淌血,仰天大吼道,“裘千仞,出來!!!”
山道上方落下一道人影,幾個起落之後,便來到林中。
“厲害,厲害,不過你猜錯了。”
迅影橫飛,半空中一隻暗紅的手甲拍落。
“殺你的不是裘千仞,而是……”
“楊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