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胎
四年後,夏天。
這日,青漓自倚春園看花回來,路過宣室殿的長廊時,就見元景正獨自坐在那裏,兩腿自在的晃着,似乎是在想些什麼。
她搖着宮錦團扇,緩緩的走過去,道:“做什麼呢,一個人在這兒發獃。”
元景站起身來,朝她問安:“在等母后回來。”
“外頭熱,別在這兒說話,”青漓拿帕子替他擦了汗,又拉着他往內殿走:“到裏頭說。”
元景輕輕應了一聲,亦步亦趨的跟在母親身邊,往裏頭去了。
他生的像皇帝,年歲越大,便愈發的明顯,從那雙銳利的眼睛,到高挺的鼻樑,再到習慣性抿着的唇,委實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臉上帶着笑的時候倒是還好,板起臉時的那種威儀,活脫兒是父子倆。
元景是嫡長子,肩上的擔子也最重,四歲的時候,身邊就有了教導的師傅,先是從最基礎的儀禮開始教,然後才是課業。
皇帝是偏向軍武的,魏國公府也是武家傳世。
因此,夫妻倆都有意叫元景多接觸些文臣,隨着年歲的變化,皇帝也會給他再添幾個文臣師傅。
元景很聰明,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極為出色的天賦,青漓閑暇時,也教着他念書習字,底子打的不錯,到了先生們面前,也是一致的稱讚。
皇帝雖也會教他,可畢竟事繁,總不像青漓那樣,空閑的時間大把,可以隨意揮霍。
青漓有心教他,卻也不會填鴨一般,不停地往他頭腦中塞,經歷過現代的瘋狂補習,她深知每日埋在課業里,究竟有多痛苦。
今日是初七,單日,她照舊念書給他聽,隨意取了史記中的一段,細細講與他聽。
剛剛說到“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時,卻被元景打斷了。
“母后,”他看着她,很認真的說:“我想學劍。”
“怎麼忽然就想學了?”青漓搖搖手裏的史記,輕聲問他:“聽這裏的話,心血來潮?”
“是,”他眼睛清亮,回答道:“也不是。”
青漓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笑了笑,問他:“為什麼呢?”
元景注視着母親,聲音同目光一樣堅定:“因為,我想變強!”
“元景,”青漓靠近他,輕聲道:“儘管你還很小,但實際上,你已經是這個國家最強的人之一了。”
帝后的嫡長子,這個浩瀚國度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在政治層面上,也只有皇帝要比他高,除此再無其他。
“那不一樣,”元景明白母親的意思,所以,也希望母親能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屬於嫡長子這個身份的,而不是屬於我的。”
青漓微微一怔,隨即笑了。
“不管怎麼樣,先聽母后將這一篇講完,”她摸摸他的頭髮,輕聲問他的意見:“好嗎?”
元景像兒時那樣乖巧的看着母親,點頭稱是。
許是像了皇帝,他越是長大,性情也愈發強硬,唯獨在母親面前,會難得的柔軟下來,像兒時一樣的順從。
青漓表面上不說什麼,暗地裏卻覺得有些擔心,私底下同皇帝提了,他也不怎麼在意,反倒還勸她看開些,兒子能這樣是好事。
今年年初的時候,一家四口一道用膳的時候,元景指着自己身後的乳母,淡淡的對皇帝道:“父皇,我想把她換掉。”
他這句話一說,跟說“父皇,我想把她處理掉”簡直是一個意思,身後的乳母一聽就變了臉色,哆嗦着身子,驚惶不已的跪了下去。
青漓被兒子忽然出口的話惹得有些疑慮,細看那乳母神色,只有驚懼與不解,卻無心虛之色,想來應該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元景。
可不管怎麼說,她都不會為了乳母去斥責自己的兒子,畢竟,連皇帝都沒開口呢。
元景神色淡淡,皇帝面色也很平靜,他們的小兒子元朗虎頭虎腦的看了看父兄,沒發現有什麼不一樣的,就端着小碗,淡定的繼續吃飯了。
他們爺仨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青漓反倒覺得自己像個智障,拿湯匙喝了口湯,也沒出聲。
皇帝只問了一句:“確定了?”
元景頭也沒抬,道:“嗯。”
“既然這樣,”皇帝下了定論:“那就送去掖庭獄吧。”
“……殿下!”那乳母想要求情,卻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滿腹的冤枉疑惑,從一雙眼睛中展現的淋漓盡致,就這樣被內侍帶下去了。
皇帝沒有再問,元景也沒有再說,青漓雖然有些不解,也不好意思當著一家子的面問出來,只在自己心裏細細想。
元朗笑嘻嘻的夾了一隻蝦給她,說:“這個好吃!母后嘗嘗!”
他能夾給她吃,這是有孝心,青漓自然高興,吃下去之後,看元朗嘴巴上都沾着油,又拿帕子給他擦,娘倆親親熱熱的說著話,倒是也暫時忘了乳母那一茬兒。
等到下午,元景跟着青漓練字的時候,她才屏退宮人,輕聲問他:“李氏怎麼惹着你了?還是說,她有什麼壞心思?”
“都沒有,”元景低着頭,握筆的手穩穩噹噹:“只是,她犯了我的忌諱。”
青漓疑惑的看着他,問了一句:“什麼?”
“她不該試圖左右我的想法,”元景停下筆,對着面前的字看了一會兒,才繼續淡淡的道:“這是取死之道。”
青漓隱約明白了幾分。
“能夠左右我的人確實有,但她顯然並不在其中,”他輕輕的皺起眉,撕掉了剛剛寫成的字:“人可以蠢,但是,一定要找准自己的位置。”
他主意已定,青漓也就不再說什麼,只是看着那張被他撕掉的紙,輕聲問了一句:“寫的很好呀,怎麼撕掉了。”
“不好,”元景蹙着眉,有些不滿:“太過疏鬆,失了風骨。”
孩子大了,青漓也不去拘束他,只是微微一笑,重新替他展開一張紙,送到他面前去。
元景笑起來,牙齒雪白,像是軟軟甜甜的一隻湯圓:“謝謝母后。”
青漓的思緒自前事中轉出,執着手中書卷,語氣舒緩的念完“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細細的向他解說一遍之後,才輕聲問他:“如何,可還想學嗎?”
元景專註的看着母親,保證道:“我會好好學,不會半途而廢的。”
“好,”青漓摸摸他的頭髮,含笑道:“等你父皇回來,我就跟他說。”
中午用膳的時候,皇帝是抱着小兒子一起過來的,青漓見了,不免要問一句:“不是出去玩兒了嗎,怎麼到你那兒去了。”
“外邊熱,元朗懶得往回走,就近往朕那裏去了,”皇帝在小兒子臉上親一下,笑着道:“倒是姦猾。”
“哪有你這樣說自己兒子的。”青漓遞了巾帕,叫新進來的父子倆擦臉,又對皇帝提了元景想學劍的事情。
“是嗎?”皇帝有些詫異的看一眼端坐在凳子上的元景,轉而笑了:“有志氣!”
“你要是想學,就學出個樣子來,別畏畏縮縮丟你老子的臉,”皇帝擦了臉,話說的毫不客氣:“你若是只想拿劍擺個姿勢,朕勸你現在就打消這念頭,日後吃不了苦再來求,朕可不理你。”
元景看了父皇一眼,傲嬌道:“不會的。”
“那就好,”皇帝神色中有些滿意,拉着小兒子到凳子上坐下,道:“朕會好好給你找個師傅,像是讀書一樣,每半月考校一次。”
他看着元景的眼睛,沉聲問道:“有問題嗎?”
元景答得很痛快:“沒有。”
“很好,”皇帝慢悠悠的笑了:“像是你老子的種。”
當著兩個孩子,他說的有些不像話,惹得青漓在底下狠狠擰了他一把。
皇帝臉皮厚,也不介意,只趁勢在她手上捏了捏,被青漓瞪了兩眼,才笑着說起了別的。
晚間的時候,青漓正對鏡卸去髮髻上的釵環時,皇帝忽的上前去摟住她,極親昵的叫了一聲:“妙妙?”
她抬眼看看他:“怎麼了?”
他彎下腰,盯着鏡中的她細看,目光溫柔而和緩。
幾年時光過去,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絲痕迹,只是那種嫵媚的風情,像是盛放的牡丹一般裊裊吐香,愈發的醉人。
“元朗都四歲了,”皇帝輕輕去嗅她髮絲上的香氣,道:“咱們再生一個?”
青漓微微一愣:“怎麼忽然提起這個了?”
她先後生有兩個皇子,別人怎麼感覺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覺得,已經差不多了。
都三年抱倆了,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她是打算享受生活的,又不是專業生孩子的,生養那麼多做什麼。
皇帝此前,應該也是這樣想才對,卻不知道是怎麼了,忽然就改變了主意。
在這之前,皇帝的確是不想再生的,都有兩個兒子了,還求了做什麼呢。
直到前幾日,他留宴魏國公時,才動了幾分念頭。
那日喝到最後,魏國公有點醉了,語氣中難免的帶上了幾分回憶:“不知不覺的,小殿下也四歲了,真是歲月不饒人。”
皇帝自己有些感嘆,隨之附和了一句:“誰說不是呢。”
魏國公嘆一口氣,抬手比劃了一個成人大腿高的位置,道:“臣到現在還能記得,皇後娘娘小的時候,大概這麼高,臣妻不許她吃糖果,把家裏頭的糖果全都收起來了,她沒辦法,就睜大眼睛看着臣,又可憐又可愛。
臣沒辦法,只好每日回府的時候,偷偷的給她帶一點。
那一陣子,每每一回去,便見到她在院子裏等,眼睛一閃一閃的,真是叫人心都化了……”
皇帝被魏國公說的有點心癢,在心底想了想妙妙小小粉粉的一團,睜大眼睛看人時候的模樣,也覺得一顆心都要化開了。
想當初在杏花樹下見到的時候,小白糰子多可愛啊。
他突然覺得,要是有一個像妙妙一樣,又乖又軟糯的小女兒就好了。
妙妙生得這樣美,生個公主一定也好看。
到時候他下了朝,她便噠噠噠跑過去喊他父皇,想一想就覺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