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子野
十二月底,北京已經是一片冰天雪地。
地下通道的溫度在零度以下,楚楚穿着厚重的白羽絨服,裹着一團紅色大圍脖坐在畫架前,專註地繪着一副靜物油畫。
她面前的亞麻布上擺放着幾幅已經裝裱好的畫作,時不時也會引來路人的圍觀,但是因為天氣嚴寒,很多人都是匆匆看幾眼,就會離開。
簡湛穿着一身肅殺的黑衣服,戴着連衫帽,黑色的耳機線蔓延至他的衣領中。他手揣在兜里,低着頭面無表情地慢慢走着,路過了楚楚身邊的畫攤,不禁多看了兩眼。
這世上鮮少有東西能吸引他的注意。
畫不錯。
他很快收回目光,手揣兜里繼續漫步往前走。
不過走了幾步,他的身影頓住了,皺眉,回頭。
那女孩安靜地坐在畫架前,手裏拿着畫筆,專心致志地作畫。
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潔白蓬鬆的大羽絨服,乍眼一看,就像一隻肥碩的兔子,而她安靜的神情將周遭一切喧囂和寒冷都隔絕開來,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心裏一根久不曾撥動的弦,突然顫了顫。
然後簡湛轉身離開。
第二天,第三天…黃昏時分,簡湛路過地下通道,發現她都會坐在那裏,不管是艷陽天還是雨雪天,風雨無阻。
終於在路過她的第五天,簡湛走上前去,面無表情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你好。”
楚楚抬頭看了他一眼:“你好。”
然後她收回目光繼續作畫,嘴裏機械地喃喃:“素描小四開五十,兩開一百,油畫兩百,不還價...”
她話還沒說話,筆觸微微一頓,重新抬起頭,以另一種目光望向簡湛。
她輕輕張了張嘴,驚訝的神情溢於言表。
“你...”
“還記得我?”
“簡湛!”
簡湛蹲下來,面無表情看着她的畫作:“看來還記得。”
“你怎麼...”
不等她問完簡湛卻慢悠悠地回答:“B大,計算機系。”
“恭喜。”楚楚忙不迭地將身邊的小板凳遞給他:“你請坐。”
簡湛接過小凳子,繞到她身邊坐下來,他高個子,坐在小凳子上還挺有些憋屈。
“你呢?”簡湛看了看面前這些畫作,問道:“學美術?”
楚楚點頭:“S大美術學院。”
“挺近。”
“是。”
......
兩個人本來就屬於不是很熟,但又並不生疏的那種,坐在一起即使不用說話,也不會尷尬。
楚楚繼續作畫,簡湛便掏出了手機給面前擺放的的畫作拍照。
“做什麼?”
“發佈到拍賣論壇,廣而告之。”
楚楚放下筆,不解地看着她:“什麼拍賣論壇?”
“追求高雅藝術的銅臭商人與門外漢的畫作拍賣論壇。”簡湛說:“你的作品,比裏面拍賣的很多作品,好多了。”
楚楚知道他手裏頭資源和平台豐富,她好奇地探着身子看他手機上的操作。
“5000!”楚楚驚呼:“賣不到這麼多的!”
“可以,而且還會被炒得更高。”簡湛點擊了上傳之後,篤定地說。
楚楚有點心虛:“真的?”
簡湛沒有回答,淡淡道:“三七分成?”
“可以的。”
如果能賣得出去,感謝簡湛是應該的。
“很需要錢?”他突然問。
楚楚抬頭看向簡湛,他目光幽黑深邃,宛如寒星。
這些日子以來,她心裏有太多的憋屈和憤懣,沒有人聽她訴說,甚至最親密的戀人,她也不敢告訴,而此時此刻,面對這個似知交卻又陌生的簡湛,她反倒願意向他傾訴,因為無關緊要。
而從始至終,簡湛都沉默地聽着,沒有出言打斷,更沒有做任何評價。
“既然這樣慘。”簡湛看着她帆布上未完成彩繪,淡淡說:“二八分成好了。”
“唔,好。”
“四十萬並不是大數目,但是如果你不能馬上還清,利滾利,才是最可怕的。”
“知道。”楚楚說:“可是我現在根本沒有錢。”
簡湛想了想,又道:“如果不想告訴男朋友,至少你親哥會幫你。”
楚楚抿了抿嘴:“喬琛現在拿的是部隊補助,哪裏有閑錢借我。”
“如果他向家裏開口...”
他話還沒說完,楚楚連連搖頭,她寧願死,也絕不會開口向喬家二老要一分錢!絕不!
簡湛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既然如此,那我也沒有辦法。”
他轉身,揚了揚手:“走了。”
“再見。”
那段時間,楚楚每天晚上都會跟陸川視頻通話,陸川的臉龐比高中的時候,又要鋒銳成熟許多,每天回寢室穿的都是非常休閑的黑色背心,緊緊貼合著他身上極有力量的麥色肌肉,看上去性感又騷氣。
楚楚也不止一次對他說:“你怎麼總穿這一件,有給自己買衣服嗎?”
陸川搖頭:“太忙了,課不多但是大部分時間都要聽講座或者呆在實驗室,沒有時間買衣服,再說,我們專業大部分都是理工直男,我還像高中那樣穿得花里胡哨,也沒人欣賞啊!”
楚楚悶悶地說:“難道你穿好看的衣服,就是給女孩子看嗎?”
陸川注意到某人話里有意味,立馬改口說:“那不能!天地良心,你川哥對你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楚楚低頭笑了聲:“那我給你買衣服了寄過來。”
“不用,聖誕的時候,我回來看你。”
楚楚呼吸一頓:“啊?”
“啊什麼?高興傻了?”
“不是...”
“不是?”
楚楚藏不住臉色,此時此刻,她明顯是慌的。
“怎麼這麼...快?”
“快?”陸川不解:“聖誕本來就會放假啊!”
“暑假的時候,你不是說有科研項目需要人手嗎?這一次沒...沒有?”
“乖乖,他們過聖誕,就跟我們這裏過年一樣,都是要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的。”
楚楚沉默了。
“不想我回來?”陸川敏銳地察覺到楚楚神情的異樣。
“不...不是。”
“不開心?”
“沒...沒有,我很...開心。”
“不會是背着我偷人,怕回來給我撞見吧?”
楚楚看着他,勉強擠出一個笑:“是啊。”
“壞兔子,還學會戲弄你川哥了,看我回來不弄死你。”
他加重了那一個“弄”字,意味深長。
“你走的時候把航班發給我,我到機場接你。”
“這才乖。”
-
關掉了電腦,楚楚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室友聽見兩個人聊天不禁感嘆:“楚楚,你真的好幸福。”
“嗯?”
“男朋友又帥又有出息,還對你這麼死心塌地。”
楚楚沉默了片刻,說:“是啊。”
是啊,有陸川,所有的挫折都不算什麼,遇見他就是她最大的幸運。
兩天後,簡湛聯繫她,畫賣出去了,一萬元的成交價,賣了三幅。
楚楚興奮地將那三幅畫拿到店裏裝裱好,當天給簡湛送過去,晚上簡湛就把錢轉到了她的賬戶,三萬塊,二八分成,她拿到兩萬四。
“你那裏還有什麼畫,都發給我,這邊好幾個老闆都爭着要,價格還可以往上談。”
楚楚沒想到會這麼順利,這樣子來錢,也未免太快了吧,這樣的話要不了多久,債就可以全部還清了啊!
“我這邊平時練習的稿子倒是有很多,但是都不好。”楚楚說:“要不我重新畫吧!”
“用不着。”簡湛說:“那些老闆並不懂什麼藝術,附庸風雅罷了,就圖個好看。”
雖然簡湛如是說,但楚楚實在不願意敷衍別人,畢竟別人是真金實銀付了錢的,她白天上課,晚上就開始熬夜作畫,到凌晨才會入睡,跟陸川視頻的時間也少了很多。
一周的時間,楚楚通過簡湛賣出去四幅畫,拿到了九萬塊的酬勞,這筆錢,她將八萬塊還給了那些要債的人,請求他們年底這幾天不要過來找她麻煩,她會陸陸續續把錢還清。那些人拿了錢之後,也還算好說話,答應楚楚會緩她一段時間。
楚楚鬆了一口氣,剩下一萬,她留一部分做生活費,剩下的用來招待陸川,還要給他買衣服。
二十二號那天,簡湛給楚楚打電話,問她還有沒有畫,這邊又聯繫到了買主,楚楚說:“這幾天可能要停一停。”
“怎麼,想休息?”
“聖誕的時候陸川要過來,我陪他在北京好好玩一玩。”
電話那邊簡湛沉默了很久,問她:“這件事,你還是沒有告訴他?”
“沒有。”
“行,那你陪他,等他走了,告訴我。”
“嗯。”
簡湛要掛電話的時候,楚楚又說:“那個...”
“還有事?”
“你幫我這麼多,我想請你吃個飯。”
“客氣了。”
楚楚頓了一下:“還是要的。”
簡湛剛好上完課,肚子正餓着,索性就說:“那就B大和S大中間那條美食街。”
“好。”
楚楚請簡湛在美食街的一家口碑很不錯的火鍋店吃火鍋,楚楚吃飯很慢,簡湛似乎比她還慢一點,兩個人面對面坐着,慢條斯理細嚼慢咽,不慌不忙,也不說話,就像兩隻沉默的蝸牛。
中途楚楚去了一趟洗手間,有兩個女孩在洗手間門邊聊天,女生甲很激動地說:“剛剛我在S大校門外看到一個超級帥的小哥哥!”
女生乙:“S大是藝術院校,帥哥是很多的啦,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不是啊!他真的很帥很帥!我偷拍了,你看!”女生甲將手機遞給女生乙。
“卧槽!好帥!”
“是吧!”
“S大的男生不都是花美男型嗎?怎麼還隱藏着這麼有男人味兒的珍稀生物?”
“他提着行李,不一定是S大的啦,說不定是來見朋友的。”
“嗚嗚嗚,希望不是女朋友。”
楚楚擰開水龍頭洗了把手,走出衛生間,重新回到座位上。
兩人又沉默地吃了一會兒,楚楚突然問:“簡湛,我的那些畫,你是直接賣給客戶,還是通過別人呢?”
簡湛聞言,放下筷子,抬眸:“問這個幹什麼?”
“好奇。”楚楚說:“要不你把那個拍賣網站發給我,我上去看看。”
簡湛說:“是不是想把我這個中間人踢掉了?”
“不是的!”楚楚連連擺手:“你這樣幫我,我跟你分成是應該的。”
簡湛挑眉:“別激動,隨便說說。”
“嗯。”
簡湛不說話了,楚楚也不好再問他關於拍賣網站的事情,沉默地吃着飯。
簡湛倏爾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說:“臉上,粘了飯粒。”
楚楚聞言,連忙用紙巾擦拭。
“這邊。”簡湛指着自己的左臉頰。
楚楚拿紙巾擦拭有臉頰。
他搖搖頭,抽了一紙張,將手臂伸過去,給她擦了左臉上的飯粒。
就在這時候,楚楚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但是只響了一聲就被掛斷,楚楚看了眼手機,放在了桌上沒作理會。
熙熙攘攘的美食街,華燈初上。
路邊小攤煎炸烹炒,各種美食誘人的香味交雜着,邊上炸魷魚有點嗆人。
陸川背着黑色的書包,手提黑亮色行李箱,身長玉立地站在路邊,引來不少女生注目。
他的目光緊緊鎖定着對面火鍋店靠窗的位置,他的女孩眉目含着溫柔的淺笑,與一個陌生的男生吃火鍋。
那男的,似曾相識。
而他用紙巾給她擦臉的親昵動作,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陸川將手機放回包里,一分鐘后,他拖着行李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