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藥
柳絮先晾了一碗湯,等涼了,盛飯菜,送到周天福屋裏。
小心地把湯擺在炕几上,安箸。
周天福背靠板壁,端起,喝了一口,皺眉,“這麼熱,想燙死我”
柳絮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不跟他一般見識,“湯我嘗了,正好,不然,我給你吹吹”
端過碗,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幾口,放到桌上,“爺試試這回還燙不燙”
周天福喝了口,“還燙”
柳絮兒端起碗,狠吹了幾口,“好了”放下碗,“我廚房有事,爺嫌熱,自己吹吧”
不等周天福說話,出屋子。
趙媽先坐在擺上飯菜的矮桌上,招呼柳絮兒,“快來吃一口,一會冷了”
柳絮兒咬了一塊排骨,嘴裏吃不出香,柳家三個孩子這兩日吃飯了沒有?食難下咽。
趙媽邊吃邊問:“我聽周大娘說,讓你去給福哥抓幾劑補藥?”
“說過兩日照方子抓”柳絮夾了一口茄子絲,含在嘴裏,心裏不是滋味。
趙婆子朝門口看看,院子裏無人,湊近壓低聲兒道:“你不知道杏兒那次出事,就是補藥惹的禍,那陣子周大娘說福哥氣色不好,抓補藥煎了,你說怎麼著,福哥喝下去,扯着脖子直嚷熱,偏趕上周家倆口子不在家,杏兒正好在屋裏侍候,我就聽見上房有動靜,像是杏兒哭喊聲,我趕過去,杏兒往出跑,衫子都扯破了,杏兒那丫頭問也不說,只說寧可死了,也不願意侍候福哥”
“沒過多久,杏兒就讓周大娘給賣了,不知賣去哪裏,那丫頭走時,懷裏還揣着剪刀”說到這,趙媽一哆嗦。
柳絮佯作不解地問:“是侍候小爺不盡心,惹怒主子?”
趙婆子看左近無人,又小聲道;“杏兒那丫頭晚上脫衣衫,我看見腰上紫了一大片,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用說,一定是福哥造的孽,我心裏想一定是補藥惹得禍”
趙媽搖搖頭,“可憐見的”
“小爺自己不尊重,欺負人,當娘的護短”柳絮惱恨,杏兒是太老實了。
趙婆子搖頭嘆氣,“那之後,福哥身子骨就不好了,周大娘聽說,是杏兒惹了福哥,踢打一頓,就叫牙婆來領走了。”
柳絮兒倒吸一口涼氣。
“杏兒是個倔強脾氣,走時一個眼淚疙瘩都沒掉,倒是我這老婆子看着心酸”
柳絮身子發冷,周天福是個畜生。
掌燈時分,周興家的喚柳絮,遞給她一個方子,“明日你就照着這個抓草藥,記住”
桌子上放着一錠銀子,周興家的道:“這銀子用抓藥,撿成色好的”
柳絮既喜且憂,喜得是可以藉著抓藥回柳家一趟,憂的是周天福吃了補藥,有幾味葯是大補,補身體的同時,火氣上來,周天福沒地方消耗過剩的精力,可不是找女人下火。
周家的早膳,一般是稀粥和白面饅頭,侍候周家三口吃過飯,柳絮和趙婆子才能吃,趙婆子身板結實,三兩一個的大饅頭,一頓能吃兩三個,今早上破例有三個咸鴨子。
柳絮兒磨磨蹭蹭,細嚼慢咽,趙婆子吃了兩個饅頭,一個咸鴨子,還剩下兩個饅頭,兩個咸鴨子。
周興家的喊:“趙媽”
趙媽急忙在衣襟上抹把手,緊着過上房去。
柳絮瞅眼沒人,忙把兩個饅頭兩個咸鴨子用手帕包上,揣在懷裏,把兩個碟子裏的剩菜划拉到一個碗裏,就水吃了。
偷着往上房看,透過竹簾周興家的正和趙婆子說話。
柳絮沿牆溜到後院,左右看看,無人,快速地把絹包塞在柴垛里。
剛放好,就見周興家的朝後門走來,忙離開草垛,拾起掃帚佯作清理後院秋風刮落的枯黃樹葉。
周興家的停住腳步,盯着她,柳絮心裏突突的,緊張地想,周興家的精明,是不是讓她發現了。
周興家的說了句,“你一會抓藥,去稍遠一點的德生堂,哪裏鋪面大,草藥齊全”
柳絮兒心一松,隨之又一喜,這下子回來晚點,也有話說,忙答應聲。
周興家的就出門去了。
柳絮手不拾閑,拾掇完灶間,站在院子裏往西屋望了望,周天福沒使喚她,趙婆子早飯後都是在西廂房小屋裏歇着。
柳絮摸摸懷裏的藥方和一錠銀子,灶間裏取下一個籃子,去後院從柴垛里把這兩日攢的用絹帕包着的白面饅頭放入,上面用乾淨的布蓋上,挎着籃子,走到西廂房門口,朝里喊了聲,“趙媽,我去抓草藥了”
不等趙婆子回答,腳步加快,朝院門走去。
趙婆子從屋裏出來,“天涼,回屋加件衣裳”
柳絮兒腳步不停,頭也不回,“不冷”
出了大門,柳絮兒像做賊似的,長噓口氣。
走到衚衕口,柳絮打聽去德生堂的路,加快步子,邊走邊問,過了兩條街,看見掛着幌子的生藥鋪,正是周大娘說的德生堂。
把方子放在櫃枱上,“掌柜的,按方子抓藥”
掌柜的趨近看了下藥方,一樣樣的開始稱葯。
柳絮盯着一堆堆草藥,躊躇一下,指着其中一味蛤蚧,“這味葯怎麼這樣碎,掌柜的,能拿點好的出來嗎?買不好,我回家要挨主子說”她故意挑剔。
掌柜的陪着笑臉,“不瞞姑娘說,這味葯剩的不多,這是鋪子裏貨底子”
柳絮兒趕緊說,“這味草藥先不抓,其它幾味葯先抓着,等過幾日你們鋪子進新貨,我再過來補齊”
柳絮暗想,缺一味葯,就配不成一副,這勞什子下火的湯藥,讓周天福喝不上,過幾日還能藉著由頭出來一趟。
生藥鋪離柳家住的街有一半的路,柳絮兒沿着街道,仔細辨認街面鋪子,她牢記來周家時轎子經過的地方,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看見柳家住的剪刀衚衕,巷口下道,抄小衚衕。
拐過一堵泥牆,看見柳家的院門,院門關得緊緊的,柳絮心頭止不住咚咚直跳,走到大門口停頓下,有點膽怯地推開門,院子裏無人,無一絲動靜,她心又提起來,走到屋門口,輕輕推門進去,灶間也無人,她緊張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孩子們呢?孩子們若在家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快步進東間,腳一軟,差點坐在地上,靠着門框,心一松,幾乎落淚,柳芽兒和寶兒倆個正趴在炕上玩。
倆個孩子看見她,叫了聲,“姐”高興跳下地,圍住她,柳芽兒扯她衣襟,“姐,你咋回來了?”柳絮心裏熱乎乎的,孩子純真,感情真摯,三個孩子是她在這世上的僅有的親人。
柳絮想起,忙從筐里摸出手絹包“看這是什麼?”她把兩個手絹包放到炕上,解開結。
兩個孩子大叫,“白面饃饃,有白面饃饃吃了”
柳絮一摸,天涼,饃冷硬,“姐給熱熱”拿着到灶間,生火,隔水蒸上。
兩個孩子圍着她親近,寶兒奶聲奶氣,“寶兒都想姐了”
柳絮蹲下摸摸寶兒小臉,“寶兒乖,姐走聽哥的話了嗎?”
“寶兒聽話”
柳絮想起,四處瞅瞅,問:“你哥去哪裏了?”
寶兒搖晃着小腦袋,“哥哥去學堂”
“學堂?”柳絮反問一句,納悶,家裏沒閑錢交束修費。
柳芽兒懂事,補充道;“孫大官人家辦個私塾,我哥哥每日都去趴着門縫偷聽,有幾次孫大官人家的小子攆我哥,還叫一群孩子一塊打我哥”
柳絮急忙問:“打壞了沒有?”
柳芽兒搖搖頭,“我哥跑得快,沒攆上”
柳絮難過地道:“是姐無能,不能讓哥哥念書”
一會兒,饅頭熱了,柳絮找了個盤子,檢出來,端到屋裏炕桌上,招呼柳芽兒和寶兒,“趁熱吃,姐給拿筷子”
寶兒着急伸手抓,燙得手直往回縮,還是沒忍住,又伸出小手去拿,柳絮見了,忙取出一根筷子,串起一個饅頭,遞到寶兒手裏,寶兒美滋滋舉着筷子,偏頭咬一口饅頭,柳絮又把剝好的鹹鴨蛋遞給他,“寶兒就着蛋蛋吃”
柳芽兒拿起一個饅頭,用舌頭添了一下,猶豫一下,舔舔嘴,掰開一半,“這個給哥留着”
五歲的孩子就這麼懂事,知道惦記哥哥,柳絮感動,是孩子們給她溫暖,讓她有勇氣活下去。
這時她肚子嘰里咕嚕的叫,早上那半個饅頭,早就消化了,她走去灶間,拿起水瓢,舀一瓢缸里的涼水,咕嘟嘟喝了幾大口,方才走得急,出一身汗,冰涼的井水下肚,汗刷地一下褪下去。
她喘口氣,看灶台上放着沒洗的碗筷,舀水刷鍋,溫水,把碗筷洗乾淨,廚房收拾利落,摸摸裏屋炕涼,又往炕洞子裏添柴,把炕燒熱,挑水把水缸填滿,蓋上。
幹完這些活計,望窗外日頭老高,不敢太耽擱,囑咐兩個孩子不讓出屋,寶兒站在炕上,“姐,寶兒聽話,姐快回來”
柳絮點頭,“寶兒聽話,姐還帶好吃的”
趕緊出家門,回身小心地把院門掩好,走兩步,回頭,戀戀不捨。
走到衚衕口,經過點心鋪子,老闆娘看見她,親熱地打招呼,“大姑娘回來了”
柳絮放慢步子,微笑,“大嫂生意不忙”
婦人話多,趕緊告訴說,“前兒你家生子被一群孩子攆着打,我看見,怕打壞了,忙叫我當家的把那群孩子趕開”
柳絮心疼,想大概就是柳芽兒口中說的孫大官人家的少爺帶人打生子,她暗恨自己沒用,前世一個成年人,連幾個孩子都護不住。
謝過婦人,匆匆出了衚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