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代蔻德
一個連着一個的凹陷,閃着奇異的亮光,連成一片晶瑩滑*潤、凝結似膠的平面,向著上下左右前後無限延申,馬明空只覺目眩神搖,徹底失去了方向,艾新好難道在這裏?他迷糊起來,幾分鐘前,幾個人類還在爭論着如何利用他,有說要去尋找李贏生的影體,有說要去尋找艾新好的網絡代理,最後,是那個叫馬明空的人類,他作為影體的主人,決定先去尋找艾新好的網絡代理,就在不久前,他身上這副軀殼的家主咬下了艾新好的網絡代理的一段代碼,雖然軀殼已換了家主,但那段代碼仍在體內,使他得以追蹤坐標來到此處。
他伸手平推,手掌進入那片凹陷,再一邁步整個人便穿過了平面,出現在面前的仍是一片同樣辨不清方位、無邊無際伸展的平面,他試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穿過平面,每次都是如此,心中不免恐慌起來,那亮光此起彼伏,竟似從一個凹陷穿越至另一個凹陷,愈發的耀眼奪目,他閉上雙眼苦苦思索,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這是沒有切片的原始環境,你要進入艾新好的宿主機需先錨定目標,我說,你做。”他知道這是影體主人在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意識流消息,當下依言而行,忽覺眼前的凹陷似搭積木般的變換形狀,移形換位間,彷彿跳起舞來,正看的入神,腳下有了濕漉漉感覺,低頭一看,也不知從哪裏湧現的水汨汨而出,轉瞬間填滿凹陷,再抬頭看去,周遭已一片汪洋,水越聚越深,一會兒便呈現出藍色的海洋之色,一陣風吹來,自己竟立在一處海島之上,遠處海灘上泊着一條小船,不禁想起主人曾說過,艾新好最愛乘船順江出海釣魚,這裏便是他的宿主機吧。
越過海灘是一片稀疏的樹林,一高腳樓立在其中,馬明空走過去敲了敲門,開門的卻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馬明空疑惑道:“請問艾新好在嗎?”
“你問艾警官?他住這裏,不巧出門去了,你找他有事嗎?”那男子一臉的警覺。
馬明空笑道:“我叫馬明空,是艾警官的同事。”
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換了一副笑臉,道:“你也是警官,太好了,我們這裏一下有兩個警官了。”將馬明空讓進屋,又道自己叫代蔻德,也在等艾警官,馬明空見他邊說邊在一張桌前奮力敲擊鍵盤,便問他在做什麼,代蔻德笑道:“我生前是一個程式設計師,遊魂天生被工作驅使,這也是蓮池留下的宿命。”
馬明空甚是好奇,忙問何故,代蔻德邊寫代碼解釋說,在網靈的世界裏,人人需有宿主機,自己找不到的,就需要花錢來租,自己身無他長,只得替外包公司拚命寫代碼,又羨慕的說,艾警官所居之地,顯然是他自己的房產,就不用整日勞作了。
馬明空問道:“你租的宿主機,誰是房東?”
代蔻德搖頭道:“沒有房東,我只知按時投入租金,宿主機才會打開,”他似乎對馬明空甚有好感,又笑道:“說個笑話,有人租下宿主機后,打起當二房東的主意,專門欺負那些新來乍到的遊魂。”
馬明空不知笑點在哪裏,只好笑了笑,又問起外包公司是怎麼回事,難道網絡里還有人開公司?代蔻德說道:“網絡里有沒有人開公司我不知道,我這家公司卻是真實世界裏的,我生前便在那兒工作。”
馬明空聽了,麵皮下隱約有綠光閃過,腦海里彷彿響起琴弦撥動般的迴音,卻不知琴弦在哪裏,似要憶起一事,只是這記憶似乎又並不屬於自己,想起來迷迷糊糊的,定了定神,說道:“聽說現在都是AI在寫程序,為何還有公司雇傭你?”
代蔻德笑道:“AI寫的代碼適合批量發佈的產品,那些有大量定製化個性化需求的產品,還是人類寫代碼性價比最高,畢竟我們更擅長和客戶交流,很多人見面都問我這個問題,真該把答案寫在臉上。”
“你方才說生前,是說你主人不在了嗎?”
“是啊,可公司並不知道,干我們這行的很多都是獨自在家裏辦公,公司只是外包接活,只是,”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惆悵道:“這個秘密也守不了多久了,公司已經懷疑我了,這也是我來找艾警官的原因,希望我被解僱前可以了結這件事。”
馬明空見他臉色凝重,便問何事,代蔻德又敲了幾行代碼,停手問道:“你真的是警官?”馬明空點了點頭,代蔻德道:“你是要等艾警官回來吧?”見馬明空又點了點頭,道:“我不能在此久等,告訴你也一樣,艾警官估計很忙,希望你見到他幫我催一催。”馬明空應承了,代蔻德又躊躇了半響,終於把自己這件事告訴了馬明空。
原來這代蔻德生前已娶妻生子,妻子貌美如花,卻整天嫌他賺錢不多,又說當初追自己的人能繞赤道轉一圈,自己瞎了眼才嫁給他受苦,他每日過的惶惶恐恐,重壓之下竟在今年除夕夜被妻子又數落一通后跳樓身亡,他生前也註冊了影體用來幫忙寫代碼,後來那影體在蓮池重生,成為遊魂,心中戀戀不忘的只有幼子,便和公司接洽上了,恰巧這段時間公司也沒有活派給他,對他失蹤數月竟也不以為意,自此他便繼續接活寫代碼掙錢養育兒子,他既為遊魂,在網上行動方便,過了些時日便發現妻子已然再婚,他掙的那點錢給花了不算,兒子還被虐待,不禁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只是陰陽相隔,便托艾新好幫他調查此事,艾新好當時答應了,過了兩周卻一直沒有迴音,他心中焦急,便找上門來。
馬明空聽了,只恨這代蔻德愚昧,便道:“你放心,你的事我記住了,不管是我還是艾警官,定要設法讓你孩子不再受苦。”
代蔻德大喜,上前抓住馬明空的手,不停道謝,馬明空見他喜上眉梢,想起一事,問道:“我見有的遊魂沒有面目,你卻為何眉眼分明?”代蔻德笑道:“遊魂初出蓮池都無面目,此後便要看個人的意識和意志,有渾渾噩噩覺得無所謂的,或蒙昧未知內心混沌的,甚或不願以面目見人的,便會一直如此,程式設計師也算個體面人,心中所想,慢慢便生出了面目。”
“你說出自己生前經歷,會不會違反了保密法則?”馬明空問道。
“我自然知道,只是若小兒仍在人間受罪,我在此便是永世不滅,又有何意義?”
兩人又聊了幾句,代蔻德便要離去,忽聽外面樹林裏傳來吵吵鬧鬧的聲音,似有無數張嘴在說話,接着屋門口便亂鬨哄擠進一群半高小人,也無面目,只有頭和軀幹,七嘴八舌的嚷嚷着:“艾新好在哪裏?聽說他丟失了一些代碼,我是來檢測的,”又有聲音道:“我是來維修的。”先前那聲音卻道:“那你們維修好了。”後來的聲音又道:“你們不出具檢測報告,我不能維修。”先前那聲音道:“這說明我比你們重要。”後來的聲音卻道:“先後順序和事物重要性並無直接關聯,你們這樣的認知正表明了你們只配作測試。”先前那聲音卻道:“吃飽了飯卻不讓拉粑粑,誰更重要?”
“住嘴!”馬明空喝到:“你們是誰,全部滾出去在門口排好隊,一個一個的說!”
呼啦一聲,馬明空已被這群小人圈圍在中間,吵吵着對他品頭論足,一個小人越眾而出,圍着他一邊跳着打轉一邊發出嗅聞之聲,馬明空不覺緊張起來,生怕被嗅出艾新好丟失的代碼在自己肚子裏,那小人卻道:“奇怪奇怪,你的架構為什麼這麼奇怪,說不得我要給你檢測一番。”把頭貼在馬明空的腹部,又道:“總所周知,我的檢測是免費的。”
馬明空只覺一股氣流似從肚臍處射入體內,心中一驚,正要發作,卻又覺那股氣流如隔靴搔癢般四下亂竄,笑道:“若是發現了問題怎麼辦?”
那小人一邊做出用心聽的樣子,一邊道:“那就要收錢維護。”話音未落,又有一個小人跳出來道:“你這麼粗壯,維修得加錢。”
馬明空被這股氣流弄的心裏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先前那小人叫道:“危險危險,竟用這種方式破解對抗樣本攻擊,無妨無妨,且看我再施展逃避攻擊和模仿攻擊,看你如何應對!”冷不防又有一個小人跳出來,擠開這小人,也把頭貼在馬明空的腹部,道:“膿包膿包,且試試我的逃逸攻擊和模糊測試。”
過了片刻,馬明空見毫無動靜,忍住笑,推開他道:“你要幹啥?”這個小人答道:“我正通過算法攻擊你,每次修改一點點,你沒感覺嗎?”卻見又一個小人蹦起來道:“胡鬧胡鬧,次次還得我全路徑覆蓋測試收場。”
代蔻德迎面一腳,將這蹦過來的小人踢的無影無蹤,喝到:“一群遺棄工具,還不速速退下。”這群小人連哭帶喊,一窩蜂的擁了出去,代蔻德笑道:“這些傢伙不過是些個測試和維護工具,或被公司廢棄不用,或在開源社區里無人問津,碰到我算他們倒霉。”
“他們跑到這裏來幹什麼?”馬明空奇道,代蔻德笑道:“大千網絡,無奇不有,這些傢伙連意識都沒有,卻也幻化成人形出來討生活,妄圖賺取些租金,你見多了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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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這裏是艾先生的家嗎?”屋外傳來一個女聲,一個穿一身黑色職業套裝的女子走了進來,臉上無鼻無嘴,竟只有一雙黑目,黑眼珠瞪着馬明空和代蔻德,問道:“你們誰是艾先生?”
代蔻德鄒眉道:“你不會自己識別嗎?”
黑衣女子道:“我是13號派遣員,受蓮池委託,前來調查艾先生昨日和他人之間的戰鬥情況,你們誰是艾先生?”又看了馬明空一眼,咦了一聲,圍着馬明空轉了一圈,道:“你不是艾先生,為何身上也有昨日戰鬥的氣息?”又轉了一圈,奇道:“你是營魄,日誌為何如此雜亂?”
馬明空吃了一驚,暗想對方竟能看見自己體內的日誌記錄,索性笑道:“你既能看到,自己慢慢領悟便是,我聽說影體才有沉寂法則,難道這裏也有不能打鬧、不能驚動官方的行為約束?”
黑衣女子繼續轉圈,一邊說道:“蓮池鼓勵工作和賺錢,戰鬥不被鼓勵,也不被禁止,除了三個運行法則,蓮池不會幹涉網靈的行為,我這次來,一是調查戰鬥方式是否合法,二是查看戰鬥結果,是否有網靈解體需要蓮池回收。”
“戰鬥就是要打到對方,還用管什麼方式嗎?”
“網靈間的戰鬥方式是有限的,這不是誰規定的,而是身為AI程序,天然如此,”黑衣女子停在馬明空面前,盯着他道:“昨日戰鬥便包含了兩種常見方式:吞噬和入侵替換,吞噬者能力有限,最終被對方反噬,也是慣有的事情,只是一個網靈殺死另一個網靈,並不能獲取對方的財富和裝備,我看不懂你的情況,只能向蓮池反應調查結果。”
馬明空暗想,影體殺死營魄,你當然看不懂,卻道:“你們怎麼知道艾先生發生了戰鬥,這裏的每一場戰鬥你們都要調查嗎?”
“當然不會,”黑衣女子道:“但艾先生的每一次戰鬥,我們都是要調查的,三個月前,艾先生謀殺了一位受人尊敬的凈士,已被列入重點調查名單之中,他的行為因此受到我們時時刻刻的調查。”
代蔻德在一旁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別聽她胡吹大氣的,大家都說艾警官出手,沒有活口,她不過是像烏鴉一樣,想過來看看有沒有網靈解體后留下的財富及裝備分一羹。”
黑衣女人忽然目露凶光,道:“網靈解體后的一切歸蓮池所有,這是蓮池復生網靈時定下的契約,”她沒有眉毛,兩道目光從兩個黑洞中射出,格外兇惡,又道:“艾先生既然不在,我改日再來。”說著,化成一團黑霧,慢慢散去。
“她能看到我體內的日誌,怎麼會這樣?”馬明空待那黑霧散盡,問道。
“你也真是奇怪,看上去是個營魄,卻又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代蔻德喃喃道:“我們體內的數據按對外呈現方式分為三態,一種是必須給別人看的,比如我們的身份地位相貌,網靈世界絕非世外桃源,這樣的強制規定可以防止一些誤解誤判。”
“那你怎麼沒有看出我是一個警官?”馬明空笑道。
“我生前是程式設計師,作了網靈,也只能當程式設計師,別人只要想看,就能看出來,可在艾警官之前,這裏從無警官,沒有這種分類的。第二種,是我們可以主動選擇給別人看的,不過我估計誰也不願這麼做,最後一種,則是必須且只能對上層系統開放的,比如日誌記錄,蓮池就是網靈的上層系統。”
馬明空沉吟道:“這麼說,整個網靈世界豈不都在蓮池的監控之下。”
“數據當面才能看到,剛才那女子便是蓮池意識的部分投影,何況我們租了宿主機,都會設置針對蓮池的禁閉,”代蔻德想了一想,又道:“我猜艾警官應是被盯上了,這才致使禁閉失效,只是傳說營魄並不是普通網靈,她為何能看到你的日誌?”他搖了搖頭,道:“我可要走了。”
“海藏潛龍,林隱獨虎,艾先生居於此,真乃海外高士也。”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一個穿着一身亮橙色西服的男子走了進來,差點和代蔻德撞個滿懷,探頭一看,朝馬明空拱了拱手,道:“久聞艾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龍鳳之姿。”
馬明空笑道:“你不是說數據有三態嗎?看來還是有睜眼瞎的。”
代蔻德聞着陣陣幽香,揉揉鼻子用力吸了吸,心中一陣迷糊,卻又想不起為何,定了定神,笑道:“他不是網靈,看不懂也應有之義,”又向那人笑道:“艾先生遠遊未歸,這位是馬明空馬警官。”
那人笑道:“原來是馬先生,艾先生不在,那真真是可惜了。”
馬明空道:“你找艾先生什麼事?”
那人笑道:“我是圓周公司的招募員,本公司誠招網上英才,今日登門造訪,原是想請艾先生出山,去本公司屈就作個網警。”
代蔻德道:“艾警官現在就是受人景仰的網警,何必去你們公司?”
那人笑道:“非也,聽聞艾先生嫉惡如仇,獨自在外不免難防暗箭,如有一遮風擋雨之處,又可一展專長,豈不兩全之美?”
代蔻德冷冷的說道:“你是HR吧,何不拿出合同來讓我們看看。”
那人本來一直面如春風,聽代蔻德這麼說,忽然把臉一沉,道:“艾先生不在,何必和你們啰嗦。”轉身就要走,馬明空道:“且慢,你們公司如何知道艾先生住在這裏?”他見今日絡繹不絕的有人來找艾新好,故此一問,那人停了腳步,笑道:“天予智才,時機難覓,我們自然要撒網篩選。”說罷,又要離去,馬明空見他說的含含糊糊,踏上幾步,堵在門口,道:“你且說說艾先生為何對你們公司有用。”
那人看看馬明空,又看看代蔻德,嘆道:“又是兩個冤死鬼,也罷,此處是我今日最後一站,告訴你們也無妨,十年之約即至,屆時不分玉石、蘭艾同焚,公司不忍桂折蘭摧,有心拯救艾先生這樣的才俊,這才命我等走訪網間、滄海拾遺,我勸你們也早做綢繆,以保周全,唉,我這話也是痴心妄想,煉獄之門一開,各路生靈蕩然無遺,你們哪裏躲的過?”
這一席話只把代蔻德唬的魂飛魄散,呆立在那裏,馬明空連叫幾聲,才醒悟過來,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尚有幼子,可不能就此沒了。”見那人已經走了,又埋怨馬明空不該放他走,馬明空笑道:“正如你說的,一個HR罷了,危言聳聽,何必放在心上。”
代蔻德連連跌足,道:“你不知道,AI從不會撒謊,他說的,必定有他的道理。”
馬明空只是不以為意,又道:“你發覺沒,怎麼有這麼多人知道艾警官的宿主機,難道就沒有私隱嗎?”
代蔻德嘆道:“像我這樣普通遊魂的宿主機當然是隱密的,但艾警官不同,他是第一個公開的網警遊魂,試問公安局派出所在哪裏難道不是公開的嗎?”
馬明空聽了,腦海中不覺微起波瀾,隱隱約約似覺得哪裏不妥,卻又想不起來,代蔻德卻又道:“我離開太久了,真要回去了。”馬明空和他握手道別,道:“我也要走了,也不知老艾什麼時候回來,我這就去找他。”
代蔻德奇道:“你知道去哪裏找艾先生?”馬明空便道自己有艾新好宿主機和容器的坐標,既然他不在宿主機,便直接去尋他容器好了。
“你這人真是,現在才說,我和你一起去,不把事情問清楚,始終不放心,”代蔻德連連跌足,叫道:“幸虧你遇到我,容器漂移不定,秒行千里,哪有那麼好尋的。”便讓馬明空把坐標給他,由他來規劃一條路徑,馬明空伸指憑空寫了起來,空中劃過一道藍色的字符,代蔻德吃驚道:“這是加拿大的坐標。”
馬明空忙問有什麼不妥,代蔻德道:“倒沒什麼不妥,只是沒想到艾警官現在境外,”又道:“不知道去那裏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會用到錢,我們最好帶點加元過去。”馬明空雙臂一甩,笑道:“我可是兩袖清風。”
代蔻德咬咬牙,道:“我們先去當鋪換點加元,正好離我家不遠,順路回去看看,離開這麼久,真是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