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給的錢媽用不了你拿回去擦屁股吧
這就是所謂的養老閣,一種古老的喪葬習俗,也是一種毫無人性的陋習,人到七十無論健康與否,都要被送進養老閣,因為他們堅信,多活一天,就是在活子孫的壽元和氣運。
王老太婆的事情,對我觸動頗深,作為一個有知識文化的青年,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埋活人的人間慘劇發生,多少覺得自己有些無用,至此,百日之間,我再也不敢去後山的涼水井,我害怕看見王老太婆那種等死的絕望的眼神,更害怕她無力的從墓坑中伸出來的如虯龍枯枝一般的求救的手。
每每閉眼入夢,總能在夢中看見曾經飄揚的魂幡大錢,以及之前經歷的種種,撒五穀的劉大爺,扛龍桿的漢子,甚至王老太婆哭喊求救的身影,都會出現在我的夢中,每當這個時節,總會因驚駭過度而醒來,汗水多已浸透了衣衫被褥。
深冬之時,大雪壓松,整個世界銀裝素裹,也只到這個時節,忙碌了一年到頭的村民才能真正的得幾天清閑日子過,老田和牛犢子打了幾隻野兔,叫上老支書韓德才和我,在村公所架起柴火,小酌幾杯。
酒至半酣,柴火上的野兔金黃滴油,肉香四溢之時,有一男人提着一個飯籃子從村公所門口過,老田眼尖,扯着聲音道:“日你鍋敲,這不是王大鎚嗎,給你母親送飯啊,快進來,進來整兩口,熱嚯熱嚯。”
王大鎚立住腳和我們打了招呼之後道:“是啊田叔,今天是最後一頓了,酒你們整吧,我這幾天不舒服,就不整了。”
王大鎚說著,提着籃子兀自去了,我心裏咯噔了一下,這麼說墓坑已經封死,養老閣已然壘上最後一塊磚,打今兒個起王老太婆就會餓死在養老閣之中,王大鎚所謂的不舒服,哪裏是真的不舒服,只不過看着自己的生母遭此罪孽,痛心疾首罷了,於是我更加的憎惡起這該死的陋習來,心中暗暗發誓,如有機會,一定要為村民破了這個陋習。
“哎,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是個爛木樁都要守好咯,不然這養老閣真是沒人性,人死如泥,來莫管他,繼續喝酒吃肉。”
牛犢子看眾人經歷了王大鎚這事兒之後,興緻都有些低沉,所以舉起碗招呼道,是啊好多人都是牛犢子這種思想,他們都已經麻木了,看着重新舉碗盛酒的老支書和老田,我心裏真不是滋味,但又不想掃了他們的興,舉起碗來喝了兩口,實在不想喝,我放下碗來,準備起身去供銷社走走,可是剛站起身,門口嗡啊嗡的的傳來一陣油門聲,一輛寶馬x6就直接甩進了村公所,從村公所上下來一個青年小伙,和一個嫵媚妖嬈的尤物。
這小伙二十齣頭,年齡與我相仿,穿得很是時髦,中分加潮流,是個社會人。
他下車之後,直接朝着老支書喊道:“老韓,車我停你這兒了,村裏頭路爛得很。”
老支書韓德才抬起頭看着他道:“爛得很你張海龍這麼有錢也不搞點出來修一修。”
張海龍笑道:“老韓你講的這個就不合理了嘛,我的錢也是我一分一分的磋磨起來的,又不是偷的搶的,修路是政府的事,與我張海龍無關,咦喝酒都不叫我老韓你不地道哦。”
張海龍說著挽着那個尤物,走到柴火邊,倒了一碗酒一口泯了,然後撕下來一塊金黃的兔腿給那個尤物道:“來寶貝,這是好東西,我跟你說老韓知道我今天要來特意為我準備的。”
他身旁那個尤物接了兔腿,還沒開始吃就發嗲:“哎呀燙,龍你喂寶寶。”
這兩人你一儂我一儂的,搞得牛犢子老田還有我們幾個男人漢子尷尬無比,尤其是牛犢子臉都開始充血了。
“對了,海龍,你不是忙城裏的活嗎?怎麼想着回來了。”
老支書韓德才看大家都有些尷尬,所以找了個話題,張海龍喝了一口酒道:“我回來過個年,明年給我媽過七十大壽,送她進養老閣。”
老支書韓德才一愣,隨即說道:“你媽明年不是才六十九嗎?”
張海龍餵了一口兔肉給尤物,無所謂的道:“虛歲也行,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活那麼長幹嘛?”
我有些聽不下去,這張海龍就是那種有兩個錢辮子翹上天的主,無情無義,父母生養之恩都不顧的人,我很難與他同飲,此時兔肉基本上被他兩人吃得差不多了,我站起身來,和老田,牛犢子,還有老支書打了個招呼后,往供銷社行去。
供銷社位於村子中心,很集中的壩子上,我來牯雞村也才幾個月的時間,供銷社卻跑了不下幾十趟了,偏遠窮鄉,也沒有啥娛樂的,也就喝喝酒,吹吹牛,打理供銷社的是一個年齡與我相差不大的女孩,叫燕悅,生得很標誌,喜歡將頭髮盤起來,,只是她高中畢業之後,就回來接了父母的班,管理着供銷社。
大雪紛飛,白了發,落滿了肩頭,我敲開供銷社的門,燕悅用撣子拍去我身上的雪,把我讓進了屋中,屋裏爐火正旺,驅散了我一路的寒。
“給你倒杯酒?”
燕悅在堆積的貨物之間翻弄着的同時對我說道。供銷社裏的貨物,得多翻弄,謹防回潮,變質,我坐在炕頭,聽着收音機里的山歌小調《郎無妻子去修行》,回她道:“你釀的酒哪個喝得起。”
燕悅笑着道:“喝不起也沒請你喝,你適合喝咱們貴州姑娘嘞洗腳水。”
我一聲輕笑:“那哪兒能,還沒有姑娘讓俺喝呢,你說你們貴州的姑娘多漂亮,苗家的妹子,彝家的姑娘,土家的姐姐…要是讓我喝,那真是我的福氣咯…”
我和燕悅熟識了之後,總會開一些玩笑,但是這種氣氛在奕秋面前我就不行,或許奕秋在我的心目之中已經奠定了大家閨秀女神范的形象,所以每次除了有正事之外,都很難和她開玩笑,也不敢開,或許是因為愛慕而使我變得小心翼翼了吧。
深冬之後,很快迎來了新年,戊子年也算是到了尾聲,有句俗諺曾說道,莊稼老二別望年,過了年就要下田,果真不假,年後村民們就開始了新的一年的忙碌,背糞種地,割青壓田,而我從學校下班回來之後,就會穿着水鞋,和老支書韓德才一起築田埂,四野之地多聞播種插苗之歌,也在這個時候,張海龍真的送來了他母親張老太婆七十歲大生的請帖。
張海龍送請帖到時,我正和牛犢子在馬兒灣犁田,我在築田埂,牛犢子一邊扶着犁頭,揮着鞭子催打着耕牛,一邊唱山歌撩不遠處正在扒地的張家妹子:“燕雀築窩雙雙飛嘞,妹妹扒地出金銀嘞,燕雀找到嘞好夫婿喲,哥是妹的好情郎哎…”
本來牛犢子和張家妹子你唱過去,我對過來,聽着挺有意思的,張海龍騎着個摩的就嗡啊嗡的來到了馬兒灣,給正在忙碌的眾人,挨個的遞了一包二五真,還送了一個大紅請帖,完了還千叮萬囑的讓眾人三天之後去給他媽過大生,生怕有人不知道他的排場似的,走的時候后又是一陣嗡啊嗡的摩的炮音,躁得人心煩。
三天後,張老太婆還是沒有逃過被送進養老閣的命運,雖然眾鄉民皆勸阻張海龍,張老太婆乃是虛歲,理應還有一年才送進養老閣,但是張海龍執意如此,眾人也是無法,張海龍將張老太婆送進養老閣之後,就花錢雇了鄰村周瘸子家的女兒周翠兒,每日給張老太婆送飯,自己帶着身邊那個尤物回城裏去了。
光陰荏苒,似水流年,眨眼之間,已來到三月寒食節,唐朝名士有詩讚曰: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寒食節一二日之後即為清明節,寒食之日,民間禁煙火,食冷食,這日我打了幾斤小酒,喊了奕秋,燕悅,老田,牛犢子,還有老支書韓德才,在供銷社聚了一下,雖然多是苦蕎粑,紅豆粥,等素食,但是大家玩得挺開心,尤其藉此機會,我又與奕秋走得近了些。
晚些送奕秋回去之後,我才回的老支書家,沒想到去了城裏的張海龍卻在老支書家等着我了,說什麼他最近生意不順,請了城裏的風水先生算了一卦,道是他家祖墳沖煞,堂上克陰,多生冤怨之氣,要我在清明節那日幫他寫一篇祭文祭奠一下他的母親。
我算了下,如今三月,張老太婆才進養老閣兩個月都不到,周翠兒又是每日送飯,張老太婆進養老閣也就遠遠不到百日時間,如果張老太婆想得開些,每日吃飯,不出意外的話現在應該還活着…
而我,怎麼又能給活人寫祭文呢。這不是白瞎了我拿了二十幾年的筆杆子,折壽的行為嘛……
然而終是抵不過張海龍的軟磨硬泡,再說了我一個外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