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水生出獄
那個冬天,天霧蒙蒙的,刺骨寒風夾雜着靡靡細雨,肆意揮灑在這片蒼涼的土地上,萬物枯萎的季節,這種天氣越是持久,越是讓人惆悵。
一個留着小圓頭板寸,身穿單薄外套的高個子年輕人,緊抱雙臂孤零零地走出監獄大門。猛然間,他一抬頭,看到公路外邊有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身影,頓時心裏泛起酸楚,三年裏,他記得清清楚楚,曾經拒絕過多少次這個女人探望的請求,這個讓家庭支離破碎的女人,他不知是愛是恨。
那個女人撐着一把破舊雨傘,兩手捂嘴不停的哈着熱氣,僵硬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當看到監獄門口出現了那顆黝黑的腦袋時便激動起來,立馬換了副興奮激昂神態,遠遠的揮手呼喊,那張被凍得通紅的臉上轉眼間堆滿難以言表的愛意。
“你啷個來了。”白水生走到那女的跟前,出獄的第一句話,輕描淡寫,語氣也很冷漠,這不是一個兒子對母親該有的態度。
幾年沒見,兒子又長高了一頭,但卻依舊沒有放下心中隔閡,唐小芬有些尷尬不知所措,捏了捏兒子手臂,又抬起手想撫摸一下他的臉龐,卻被白水生無情的擋了回去。
銅牆鐵壁的監獄冰冷刺骨,高牆上的武警戰士舉着步槍紋絲不動,偶爾個把前來探望犯人的年邁家屬,行色匆匆,臉上寫滿焦急與期待,過年了,除了大鐵門口上那兩個火紅的大燈籠有些生機外,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實在顯得有些蕭瑟。
三輪車夾雜着刺耳的轟鳴,載着白水生母子,在坑坑窪窪的泥濘水泥路上搖搖晃晃地行駛着。
“冷嗎?怎麼不多穿點。”
…………
“莫回頭,別人都說出了這個地方不能往回看。”
白水生不想搭理他媽,直接把頭扭向一邊,望着不斷倒退的公路和大樹懶懶的問道:“去哪?”
“先去附近鎮上買身像樣的衣服吧,過年了,不能再穿這身回家,晦氣。”唐小芬扯了扯兒子的衣服,低着頭輕言細語,像是個做了壞事的孩子。
幾年沒見面了,一路上,母子倆就這一句對話,氣氛自然不太融洽,三輪車一路顛簸,在一個小鎮停下,唐小芬搓了搓紅通通的手,從羽絨服夾層掏出一張手絹,一層一層打開。
白水生已經麻利的下車把車費付了。
唐小芬問:“你哪來的錢?”
“監獄發的路費。”
“那你留着自己花啊。”
“算了,你看你傍了幾年的大款,到頭來還不是一副窮酸樣。”
毛毛細雨也能滲透人心,唐小芬蹲在路邊,揉了揉雙眼,分不清臉上掛着的是雨水還是淚痕,兒子的話刺痛着她的每根神經,雖然委屈,但卻無力反駁。
還有三天就是春節了,小鎮街道濕漉漉的,門面街角塑料布下小攤上的喇叭吆喝此起彼伏,但綿綿細雨也阻止不了人們瘋狂搶購年貨的熱情,撐傘的,戴斗笠的,搞得整個狹長的街道擁擠不堪,屋檐下,三五成群的年輕小伙聚集在一起,細訴這一年的收穫和感慨,討論着廣東和浙江到底哪邊廠里的工資更高。
唐小芬堅持拉著兒子在鎮上最好的服裝店買了套像樣的過冬衣服,又買了新的內褲內衣鞋子,白水生半推半就磨磨蹭蹭,其實這三年裏,他在監獄裏的零花錢全部來自這個女人,雖嘴巴強硬不服軟,但在那唯有親人情感寄託才能支撐的一千多個日夜裏,他其實早就在心底原諒唐小芬了,只是這幾年,唐小芬仍舊不思悔改,從未回家,為了那個男人,她忘了自己為人妻為人母的身份,拋夫棄子,天底下最荒誕的事,莫過於兒子當場撞見母親和別的男人在床上赤裸裸地做着苟且之事,那一幕另白水生至今想來還噁心至極,入獄之後,母子間也只是簡單的通過幾次書信,沒有更深的交流,唐小芬一次次說要來看他,但都被他拒絕了,理由是他曾經撂下狠話,如果她不回來,這輩子都別想聽到再叫她一聲媽。
白水生理了個發,又在唐小芬的啰嗦下在理髮店廁所里換上了新裝,本來小夥子長相也不錯,高高大大,有稜有角,這一打扮出來,整個人更是精神了許多。趁着在車站外等車的時間,唐小芬在路邊小攤買了兩個肉餅,這也算是給兒子出獄后安排的第一次牙祭,白水生勉為其難的接過,迷茫地望着街邊,又時不時感覺內心難安,身邊這個才四十齣頭的女人,額頭已有了不少皺紋,兩鬢也有了斑白,這一刻,他的心底就算有千萬個埋怨與唾棄,但也只能放在心裏,就像唐小芬剛才在監獄門口嘀咕的,說他長大了成熟了,他也覺得自己應該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慨,何況新衣服新鞋都穿了,拿人手軟,吃人嘴短。
幾口吞下肉餅之後,白水生還是主動開口了:“啥時候回來的?”
“有個把月了。”
“是回來跟我老漢離婚的么?”
唐小芬搖了搖頭:“我不會和他離婚,我們是一家人,你別搞得這麼生疏。”
擦了擦嘴,白水生譏笑:“哼,你在外邊鬼混的時候記得有一家人嗎?”
兒子要麼不說話,一說話便字字誅心,唐小芬心碎得如同刀割一般,但她沒有還嘴,婦道人家,本來性格就懦弱,何況對這個家也確實有愧。
“我老漢身體還好么?”
“酒不離身,走路也越來越不利索了。”
“唉!我看你老公哪天醉死在屋頭都沒人曉得。”白水生撿起了羅剃刀常說的這句話。
唐小芬默默地低下了頭:“我明年不去昆明了,黃老闆的廠可能要倒閉了,這幾個月都沒怎麼見到他人影,廠里的運轉一直是老陳頭在維持。”
哦!是嗎?哼!白水生這倒有些幸災樂禍了:“有句話說得好啊,愛情終究是經不起物質考驗的,對了,我老漢到底曉不曉得你在外面做的那些爛事?”
唐小芬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搖了搖頭岔開話題:“謝謝你這幾年替我保密,走吧,車來了。”
大山上人煙稀少,偶爾晃過的一家房屋煙囪已冒起了縷縷青煙,客車在盤山公路上緩緩的行駛着,目的地是白水生戶籍所在的潼嶺縣,當然,他的家不在縣城裏,而是中途經過的一個小鎮,那個鎮叫做黃桷鎮。
三年,不是一個短暫的時間,記得剛坐牢那一年,很多人腰裏掛的還是BB機,而現在基本都是用手機了,這時代變化得太快,白水生恍如隔世,脫離社會太久了,感覺有些跟不上節奏,也不曉得回去以後怎麼面對父親,那個倔強的老頭,在這三年裏,從沒來看過自己兒子,甚至連封信都沒有,越是這樣,白水生心裏越是不安,入獄之初,他從抗拒改造,到後悔自責埋怨,始終沒能喚醒父親固執,這點,和他對他媽的態度如同一轍,父子倆都是一個犟脾氣,他心裏也清楚,接二連三的犯錯,他傷老頭子太深了,那個有着深層革命信仰冥頑不化的老頭,不允許白家有任何污點,而這當兒子的,卻偏偏觸碰到了這根底線。
顛簸的汽車如同一把搖籃,太久沒聞過汽油味了,白水生有些暈車,出獄前的幾天也是最難熬也是最興奮的日子,一直沒睡好,剛一靠在座位上就睡了過去,幾十公里的路程並不算太遠,直到唐小芬輕輕撥動着他的手臂,他緩緩張開了眼,發現已經快到家門口了,儘管天氣不太好,但公路邊背着背簍挑着籮筐急急忙忙往家趕的人群臉上還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遠遠望去,那顆光禿禿的黃桷樹依然挺拔,黃桷鎮就是以這顆樹命名的,白水生的家,就在那顆參天的黃桷樹旁邊。
望着車窗外,白水生喃喃自語:“今天好像是趕集,人這麼多。”
“下了車誰也別搭理,直接回屋。”唐小芬看在眼裏,她曉得,兒子好強要面子,趕集天農村的熟人都往街上涌,加上又是過年,他的很多同學一定從外地回家了。
客車一梭子停在黃桷樹下,陳二妹的批發小賣部,水果攤的二毛,剃頭的羅剃刀,還有賣風濕藥酒的,擺攤轉場的,乘車的等,一切都還是那些熟悉的場景,鐵打營盤流水兵,農村裡去往縣城來回的人,早把這兒當成了汽車站,這附近也是這條街最繁華的地段,但如今也只有過年時才會看到這般光景。
一下了車,車站就有幾個議論紛紛,二毛子和羅剃刀生意好得很,忙活不停,看見這小子回來,只是含笑着打了打招呼,白水生尷尬回應,然後低着頭往家一通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