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村荒夜 下

第29章 小村荒夜 下

陳翔沒有理睬慌得涕泗橫流的李大頭,轉身看向李秀蓮,整暇以待,彷彿期待着她的反應。只見李秀蓮瞪大着眼睛,死死盯着陳翔,說:“你不敢的,你跑這麼遠的路,是為了救張喜,殺了我們,誰來救他,你不敢的。”

“如果沒辦法救他,那張喜還是死,留着你們有什麼用?再說,這山間多盜匪,一家四口被盜賊劫殺也份屬正常,捕盜查的清楚嗎?如果想要一家子活下去,不妨這樣,我再賭一回,你現在發誓,肯定會按照我的說法作證,不得告發。否則,一門親眷,全都死無葬身之地。這樣,也許我會看在張喜的性命上,冒點風險信你一回“陳翔的語氣變得悠閑而慵懶,彷彿飽腹的獅子在悠閑地望着戰戰兢兢的羚羊。

李秀蓮的頭上冒汗,心中滴血。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明明是受害人,卻要受到這樣的委屈。她不明白,為什麼朝廷的士兵再姦汙她的肉體之後,還要逼迫她扭曲自己的心靈。她不明白,這樣的世道為什麼就不能簡簡單單地還她一份公道,而是要這樣百般地摧折於她。她恨,她怨,她不甘,但她也怕,簡簡單單的一個誓言,此時此刻顯得那麼艱難。

“別想着騙我,我不是張喜,是不是真心屈服,真心發誓,我是看得出來的。別逼我殺人。”陳翔冷冷地說。

過去了大概十個彈指的時間,李秀蓮依然不語,李大頭急的面色通紅,卻又不敢發聲。陳翔饒有興緻地看了看一家人的臉色。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解開腰間的佩刀,直接扔到了屋子的角落裏,對着李家四人,退身長揖。

“哈哈哈,陳翔無禮,向幾位賠罪了。之前都是妄言,驚擾諸位,着實慚愧。”

李家人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陳翔,半響,回過神來的李大頭問道:“軍爺,這是怎麼回事?”

陳翔說:“威脅什麼的都是假的,是非對錯什麼的,我心裏還是有的。這事是張喜對不起秀蓮姑娘,我又哪裏能反過來再威脅苦主,連張喜都知道自首和道歉,我若真如此,豈不是連張喜都不如了。該死該生那都是張喜的命,勉強不了,更怨不得別人。”

這話一說,屋子裏的氛圍頓時輕鬆了許多。

李秀蓮冷哼了一聲,說:“軍爺是吃飽了撐着,拿我們鄉下人耍着玩是嗎?”

陳翔正色道:“不然,能救還是想要救的,這番一試,也是在看張喜還有沒有生機。秀蓮姑娘能在我的威脅之下堅持本心十個彈指,可見心性堅毅,膽大氣足,如此才有可能在軍法官面前頂住壓力,偽證翻供。”

哼。李秀蓮不語。

陳翔說:“姑娘別不信,偽證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當年荊軻刺秦王之時,想那秦舞陽也是十三歲鬧市殺人的悍匪,可是見到秦宮威儀,依然嚇得戰戰兢兢。軍法處素重威嚴,尋常人物又豈敢當面撒謊?也不知是張喜幸運還是不幸,正好遇上姑娘這樣藝高人膽大的……”

“說來說去,還是要我去做偽證,我答應了嗎?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又要翻臉?既然這樣,你趁早把刀撿起來吧。”李秀蓮冷着臉說道。

“李姑娘脾氣大,也對,脾氣不大,膽子怎麼可能大?”面對李秀蓮的冷嘲熱諷,陳翔表現得毫不介意,甚至有點,死皮賴臉的感覺。“刀,我是不會撿起來的。去不去,李姑娘你自己作決定,我絕不干涉,還會阻止張家可能的報復,這點請你放心。”

“那你連夜趕過來,只是為了給我們家一個承諾,說一堆廢話?那你可真的是個,好人啊。”李秀蓮說。

陳翔笑着說:“我自然也是希望李姑娘去救張喜的,畢竟也是受人之託,難得事情還這麼順利。不過我希望李姑娘的救人,不僅是為了張喜,也是為了李姑娘你。我不會威脅你,也不會砸多少錢來誘惑你,我打算真真切切站在李姑娘你的角度,為你分析利弊,告訴你,為什麼你應該救張喜。”

李秀蓮笑了,這笑意多少有些嘲諷:“哦,那我倒要聽聽,你是怎麼將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如果有用,我還真得學一學,到時候做生意用的上。”

陳翔不以為杵,問李大頭:“李大爺,敢問你家中幾畝地,正常年景,一年勞作,所得多少?”

李大頭想了想,說:“世道好,有二十畝田地,一年下來三十多石,除去捐稅,柴米油鹽,人情應酬,還有自帶乾糧要服的勞役,大概還能剩下個三四石糧食。”

陳翔點了點頭:“男耕女織,衣食暖飽,歲有餘糧。可以算得上是好時候了,可哪怕如此,一戶人家一年勞作,一年節省下來的糧食,摺合銀兩,也不過三兩銀子。考慮到可能出現的災害,是騰不出什麼多餘的錢財的。”

然後,陳翔轉頭看着李秀蓮:“那麼,你該怎麼辦呢?論容貌,你並不出眾;論才能,女紅、烹飪之類適合女子的行當,想必你家中也無這個閑錢讓你去學習。色藝俱無,又出生農家,正常來說,你這一輩子也就是和你娘一樣,找個鄉間踏實的漢子,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過一輩子。看着眼前你的母親,這便是你十年,二十年之後的樣子了。你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困在方圓十里的村落之中嗎?”

李秀蓮默然。

“不過,如今,哪怕你是想過這樣的生活,也難了。你被姦汙的事情,附近幾個村落應該都知道些。如今天下初定,男丁人口漸漸恢復,但總體上來說,男少女多,正常男丁還是不愁女子的。像你這般情況,想要尋常的好夫家也難了。鄉間無賴你想嫁嗎?還是去遠嫁重山,沒有娘家人的幫襯?當然,如果從為了幫你弟弟攢嫁妝的角度,你也可以去城裏當個半掩門,或者索性當個山寨的壓寨夫人什麼的?說實在的,以你的膽氣,當什麼壓寨夫人倒是正合適。”陳翔笑着說。

李秀蓮沒好臉色,說:“取笑人很得意嗎?”

陳翔正色道:“姑娘,我只是想告訴你,事已至此,不進則退。你若不是張喜的妻子,那麼你未來的命運,不說悲慘,至少也是平庸至極毫無前途。作為如此膽識的女性,淪為普普通通的村婦甚至連村婦都不如,你甘心嗎?可你若是能夠利用好這次的機會,就能夠獲取對於你來說至關重要的立身之本。窮文富武,張喜他們家作為能夠養得起良馬請得起名師的鄉間土豪,能夠給你的支持和幫助,不是你現在偏愛幼子的父母所能想像的。而這一切的關鍵,就在於那個對你心懷愧疚,良心未泯的張家獨子,他不能死。如果張喜死了,你前期所有的損失都將會無從彌補。你能得到的,只剩下張喜的同僚和家人無盡的恨意。哪樣合算,你應該心裏有數。”

李秀蓮怔怔地聽着陳翔的話語,心口泛起一陣陣的絞痛,她坐到在床邊,伸手扶住床沿,艱難地說:“可我恨,我想讓他去死,怎麼樣了。按道理,他該死,按法令,他該死,按人心,他自己都覺得他該死。他怎麼就不能死了,他死了,才是對我最好的彌補。”

“別任性了,你知道怎麼樣對你比較好。”陳翔說。

“我就要任性怎麼了,我當好女兒,好姐姐當了那麼多年,我下地幹活辛辛苦這麼多年,當牛做馬的,我憑什麼不能任性一回!”

“因為你貧窮,貧窮沒有任性的資本。”陳翔面色凝重。“如果你有士族的門第,或者出眾的姿色,或者豐厚的陪嫁,那麼你當然不用擔心自己的下半輩子生活,大可以肆意逍遙,任情縱性,就像前朝許多放蕩的公主一樣。但是你一樣都沒有,你生下來至今,所獲得的最大的財富,便是因為機緣巧合所獲得的,張喜的愧疚。這份愧疚,可以變成金銀、變成土地,變成你能夠經營的一家鋪子,甚至變成土豪家兒媳婦的身份。這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機會,也是決定你命運的機會。你應該知道,這個世道,對於女子更加殘酷,特別是出生農家容貌平平的女子,幾乎沒有改變人生軌道的機會。你有見識,有膽識,你知道這世上有另一種生活,你渴望施展自己的才能和膽魄,那麼,又怎麼能被一點點情緒所阻撓,放棄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呢?”

李秀蓮看了看自家的父母,那瑟縮的眼神彷彿在勸說她儘快地屈服,她又看了看那個懵懵懂懂的弟弟,那個自己怨恨過的,父母心中真真的寶貝。她又看看這件屋子,家徒四壁,荒涼而空闊,她在這兒呆了十幾年,如果沒有意外,會在另一個相似的屋子裏呆上後半輩子。

“你,很希望我答應?”李秀蓮問陳翔。

“啊?”陳翔很驚訝,但還是很快給出了反應。“是的,很期待。一方面是因為,受人之託,還是希望有個圓滿的結果。本來我對救出張喜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可是各方面條件漸漸充足,讓我也不禁多了幾分期許。另一方面,是我發現,鄉間有你這般奇女子,若真的埋沒於草野也太過可惜。這是個機會,無論是對張喜,還是對你。”

“如果,如果我還是拒絕了,你是不是會覺得我太情緒化?用你的說法是,不夠冷靜,也算不得什麼奇女子。”李秀蓮看着陳翔,問道。

陳翔的眼神有些凝滯,彷彿透過牆壁在看着什麼:“如果真的如此,那我就更佩服你了。安貧樂道是聖人的品格,孔子也稱讚過自己的弟子顏回,說他在破舊的小巷裏吃着糧食喝涼水度日卻一直很快樂。這種明明知道有一種更好的生活,卻為了心中的正義而放棄,甘於平凡乃至於平庸的生活,我覺得連孔子也未必做得到,否則何必還要周遊列國呢。“

“我沒聽過你說的什麼顏回孔子。”

“這麼說吧,這世間有三種人,一種人,如同你的父母,尊重傳統,追求安穩平和的生活,能夠忍受盤剝、勞苦和平庸,不去追尋那些無聊的妄想和風險的行為。這世間,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的。第二種人,窺見了某種更好的生活,從而對現狀的自己無比厭惡,對平庸的生活無比憤怒,於是全力以赴想要有所改變,不惜一切代價。我,也是這種人。第三種人,他看到了各種各樣的生活,功名利祿,揚名立萬,但是他不看重這些,寧可隱於深山,為人勞苦,卻依舊能獲得內心的閑適。我是第二種人,但我也懂得敬佩第三種人。那麼,你是哪一種呢?”陳翔語調和緩,侃侃而談。

“我……”李秀蓮說不出話來,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她腦中亂撞。

陳翔也沒有再催促,這個時候說的太多,反而起到反作用。他從容地收拾行裝,說:“明天,我在軍營里等着你的決斷。”

李秀蓮沒有回答,陳翔推開門,回頭望了一眼屋內,說:“這件屋子,太小了,推門而出,方覺天高地闊。”說罷,昂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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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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