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利弊得失 上
次日,陳翔來到營中時,沒有看到蘇庭越,營中只有一名中年文士在指揮安排。陳翔記得,昨天蘇庭越介紹過,那人叫做徐昊,是廣陵郡人。也許是因為蘇庭越不在,營中的氣氛比昨日緩和了不少。文吏謄抄文書的同時,彼此之間時不時還說笑一番,算是乏味工作中的調劑。
陳翔在完成自己手頭工作的同時,也時不時拿一些律法上的疑問前去詢問徐昊。徐昊認真仔細地解答,一來二去,兩人也漸漸增添了幾分熟絡。兩人都有意想要進一步溝通的時候,被突發的事情給打斷了。
“報,有軍士想要闖進來見蘇參軍,我們阻攔不住。”門外值守的士兵衝進來彙報。
徐昊皺起眉頭,說:“荒唐,軍營重地,怎麼可以隨便亂闖?你們幹什麼吃的?召集人手,把人抓起來,直接軍法處置。”
正說著,“碰”的一聲,只見一人從門外砸了進來。外面一陣熙熙攘攘中,一個高大的身影闖入了營門中。
他身高八尺有餘,身軀健碩猶如山嶽。方面大口,目如朗星,劍眉飛揚,鼻若懸膽,好一派英雄氣度。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可吞吐之間卻能讓人戰戰兢兢。他橫眉一豎,叱吒道:“敢問,蘇參軍何在?太原屯騎百夫長陳昂,有下情稟告。”
“好大的膽子,敢打進軍營……”
“二哥!”
徐昊呵斥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翔一陣驚訝的呼喊給打斷了。
那漢子也環視一周,震驚地看着陳翔:“三弟?你怎麼在營中?”
那漢子正是陳翔的二哥,陳昂陳孟起。他是祁縣陳家的嫡二子,是軍門世家太原唐家的外孫,是晉陽虞家的乘龍快婿,也是天生將種,神力無雙,老軍候麾下的愛將。但凡見識過他武藝的人都感慨道,若他能早生十年,取萬戶侯若探囊取物。
“我還要問你呢,太原屯騎不是在北邊五里的草場紮寨嗎?你怎麼過來了,還直接打上門來,你懂不懂軍法如山啊!”陳翔急道。
陳昂摸了摸頭,說:“我過來是有公幹,本來就是要來軍法處說明情況的,之前也有過通報。再說,我也沒打上門來,你看,我連兵器都沒拿,只是和門外的侍衛有些矛盾,推搡了幾下。”
徐昊看了看,陳昂確實沒有攜帶兵器,而值守的軍士其實也沒受什麼傷。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徐昊說:“行了,既然你是陳翔的哥哥,這事兒我就不多計較了。幾位受傷的弟兄就你們兄弟倆負責安撫好,我就不治你的罪了。”
陳昂拱手一禮,說:“謝謝這位大人海涵。不過陳昂此來,想來面見蘇參軍,稟報情況,不知蘇參軍在何處,可否一見。”
徐昊說:“蘇參軍不在,此處暫時由我主持。什麼事情你且說來,能處理的我來處理,不能處理的等蘇參軍回來自會給你一個答覆。”
陳昂急的來回踱步,欲言又止。陳翔看着他的反應,知道其中必有隱情,走到徐昊的身邊,說:“徐參議,這兒人多,我二哥可能不方便說。你看要不這樣,我先和我哥出去私下交流,然後再和你或者蘇參軍彙報。”
徐昊看了眼焦急的陳昂,對陳翔說:“可以,不過我得提醒你一點。我估計,這事兒不會小,你心裏有點數。蘇參軍最討厭公私不分,以情亂法的行為。”
陳翔點頭稱是,拉着陳昂到營門外僻靜處細談。
“這些天因為晉王大軍快到了,我出不了大營,一直沒找到機會來看你。我這兒還有母親給你的內甲,彩霞為你置辦的棉衣,你回頭到我那兒去拿。”陳翔說。
陳昂的臉上浮現出笑容,說:“彩霞怎麼樣了。”
陳翔說:“懷胎七月,母親照顧得很周到。只是臨盆那天你我是來不及了。”
陳昂說:“沒關係,她能理解。”
“你也知道家中有人挂念,有人期盼,那就不要這麼莽撞。大鬧軍法處,你這是嫌自己命長了嗎?”陳翔說。
陳昂說:“你這話怎麼這麼像老爹啊。我也是熟讀律令,心裏有數的,頂多算個軍中鬥毆,不會過線的。”
“說罷,什麼事情讓你敢冒風險。”
陳昂皺起了眉頭,遲疑的說:“這事兒說來話長,我手下有個好小伙,叫做張喜。騎術過人,刀法精湛,講義氣,敢玩命。只是之前有個毛病一直戒不掉,喜歡杯中物。”
“酒後惹事了?”陳翔嫌棄地說。他雖然結交草莽,但是平素是不太喝酒的,也不大看得起喝了三兩黃湯就犯渾的人。
陳昂點了點頭,說:“他偷出軍營去附近的村落買鄉民自賣的散酒解饞,結果回來路上看到了獨行的少女,酒後亂性,姦汙了那人。”
“這種畜生你也為他求情!”陳翔脫口而出,呵道:“二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是非不分了。”
陳昂連忙解釋:“你別激動。這事還是我發現他神色不對,私底下反覆逼問,才迫使他過來自首的。”
陳翔說:“那不就得了,按照軍法懲處就行了,還用得着你說情嗎?”
陳昂說:“可這軍法有變啊。原本姦汙婦女但有自首行為的,罪減一等,可以鞭笞三百,剪去頭髮,罰做苦役五年。所以我看在同為軍中袍澤的份上,軟硬兼施,說服了他自首。可是軍法處剛剛頒佈了新的條令,為了嚴肅軍紀,所有懲罰罪加一等,還是得將他處斬。”
陳翔說:“確有此事,昨天剛剛頒佈的,我也抄錄了一份。東征大軍路經河北諸郡,也是為了保障河北民眾不被軍隊騷擾。”
陳昂說:“可按理,張喜犯錯在前,條令頒佈在後。量刑時應該按照舊法,以自首罪減一等,免去死刑。可軍法處的卻依據新條令,罪加一等,要處死張喜。我對此氣不過,要過來和蘇參軍理論理論,說道說道。”
陳翔來回踱步,想了想,說:“二哥,沒用的。出台法令就是為了嚴肅軍紀,正愁找不到儆猴的那隻雞,寧可從重絕不會從輕,只有錯殺不會放過。你我在軍中影響力也有限,不可能讓軍法處網開一面的,你找蘇參軍也就是自取其辱。”
陳昂不滿,說道:“你不去說沒關係,別去攔我,我自己去說,終歸不會誤了你的大好前程!”
陳翔冷哼:“大好前程?你這麼蠻幹,賠上你的大好前程也無濟於事。軍法之下,多殺一個挑釁軍法,目無尊長的百夫長,很難嗎?再者說,現在蘇參軍不在,就算你辯才無雙,沒有敢做主的人,誰敢做這個變通?”
陳昂一楞,決然說道:“那我也得救。”
陳翔說:“酒後無德,奸**女的小人,為什麼要救?用來殺一儆百,嚴肅軍紀不是更好?值得你這樣嗎?”
陳昂啞口無言,不斷用手揉着額頭,說道:“這事兒他確實做得太糙了,可事情已經出了,只有人活着才有可能有所補償。這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啊,老三,我知道你素來有辦法,就救救他。”
“人命?”陳翔冷笑“這是哪兒?是軍中。這裏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一場東征,死的是成千上萬的人命,他區區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你我從軍行,求一個封侯拜將,手上還能少得了鮮血?”
“剿匪時,他救過我的命,我也救過他的命,我們是過命的兄弟。”陳昂低吼着。
“那這就是他的命,自作自受,沒人能幫。”陳翔的聲調也響了起來。
陳昂沉默了許久,低聲說:“這事兒其實我這兒並無實證,如果他咬死了不認,大軍出發在即,那裏還有功夫細細排查事實?我固然是軟硬兼施,也因為他良心未泯,才會主動認錯贖罪,結果因為律法變化就要被處決,你讓我如何面對他?
陳翔說:“若果真如此,你讓他翻供就是了,就說沒這個事。至於你,一個審事不嚴的過錯,終歸還是擔得起的。怎麼,不願意說謊嗎?”
陳昂嘆了口氣,說:“我還不至於這麼迂闊。只是自首了之後才發現,才發現,那苦主也第一時間首告,說清了人名,時間,地點。兩邊的說法一核對,嚴絲合縫,事理清楚。”
陳翔嘆了口氣,說:“那不還是白搭。所以你才想從量刑的角度想辦法,可你如果真的和蘇參軍討論起新法舊法的適用問題,這才真的是把你的這個兄弟給逼死了。法令,要的就是令行禁止,而不是讓下屬能夠依仗法令與上司爭辯。當年孔子為什麼要誅殺少正卯?就是因為此等訟師以文亂法,亂的是民眾和下屬對法令,對官僚的盲從。哪怕你舌鋒三尺,說得人家啞口無言,轉過頭也能找其他的由頭搞死你的兄弟。一個人的性命,在軍中是最無所謂的東西。軍中所重的,是規矩,是權威,這點你應該比我懂。”
“我懂,可是我答應過他,我答應過換命的兄弟,只要自首,能留着一條命。我答應過的事情,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一定要做。蘇參軍不在,那麼我就和徐參議說。徐參議不敢拿主意,我就一層層向上首告,終歸能告到一個能做主的人那兒。老三,你說的對。這是他的錯,他的命,可我既然為他擔下了這件事,就得負責到底。該說的一定要說,哪怕沒有用處。”
“蠢蠢蠢,蠢人做蠢事,咱爹這麼精明,咱哥,哪怕是我都是精明的,怎麼出了你這麼蠢的。”
陳昂張嘴想要反駁,忽然想到了什麼,說:“老三,說我蠢,是不是你想到什麼主意了?”
陳翔皺起眉頭,說:“我也沒什麼好主意。”
“別扯了,你這麼說,肯定是有主意了。你啊,從小就是有辦法。”
陳翔纏不過自家的這位知根知底的二哥,只能說:“好主意沒有,只是有一個餿主意,太餿了,代價太高,不值當。”
陳昂大喜,說:“什麼代價都沒關係,只要能救張喜一命。”
陳翔說:“是嗎?你可別話說得太滿。我問你,假如要你放棄現在博取功名征戰沙場建功立業的機會,回去賦閑,來換得你這個好兄弟的一條性命,你還覺得值得嗎?”
陳昂一楞,沉默了片刻,張嘴欲言。
“你先別急着說,好好想想。”陳翔打斷了他。“想想母親對你的期望,想想你外祖家對你的支持,想想你還沒有過門的妻子,想想你小妾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兒,你身上背負了多少人的期望與責任。你想一想,你能不能回去賦閑做一個閑人?”
陳昂的眼神漸漸凝重了起來,緩緩地笑了起來:“你這話說得越來越像老爹了。你說的有道理,不值得,確實不值得。可我答應過他,為他謀一條活路,既然答應了,那就無所謂值不值得。也許我確實可以束手旁觀,不會有人來質疑我說為什麼不幫一個強姦犯脫罪。但是,我心中會有一個聲音在質疑自己,說我食言而肥,說我為了利害而違背自己做出的承諾。老三,你是知道的,我有一個壞毛病,說出來的話如果實現不了,就如同一顆釘子釘在心頭,日夜流血,不得安歇。老三,不管是什麼主意,你說吧,天塌地陷刀山火海我一併撞過去,總之無愧於心。”
陳翔拍了拍自家兄長的肩膀,說:“你呀,下次不要隨便承諾一些自己無法控制的事情。不然你這個性子,不把自己坑死不算完。走吧。”
“去哪兒?你願意幫忙了?”
“還沒定,先去看看你這個叫張喜的兄弟。看看值不值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