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賓天
秋末的白晝已經很短,才過戌時天色便已經完全黑盡,章雲宮燈火通明,大門卻是緊緊閉着的。太監總管徐誠焦急地在門口踱步,一旁還有善喜宮的湘江、東宮的媛兒等幾個小丫頭,面色都不是很好。
眼看着言若公主的軟轎在石階下方停下,徐誠小跑着下了石階,在半道上迎着公主說:“殿下緊趕着些。”
李言若也想快些,只是劍竹與何四妹一左一右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半點不肯由她,只問:“怎麼了?”
徐誠話未出口,眼圈已經微紅,只嘆:“殿下進去就知道了。”等上了石階,他叩了叩門,提高了聲音說:“熙妃娘娘,言若公主來了。”
裏頭傳來了下門栓的聲音,不多時門便打開,熙妃將李言若與劍竹、何四妹三人迎了過去,仍舊讓徐誠在外面守着,把門又給關上了。
看到眾人如此緊張,李言若一顆心也高高地懸了起來,放緩了腳步往裏間去。殿中瀰漫著濃濃的草藥味,雜着鮮血的腥臭味道,有輕微的哽咽聲從裏頭傳來。轉過月牙門,一眼便看到太子跪伏在龍床前,一隻手死死地拽着他父皇的手,一隻手抹着臉上的眼淚鼻涕,壓抑不住的嗚咽聲在殿中盪開。
目光掠過太子掃見了床上那張蒼白的緊閉着雙眼的臉時,李言若的心裏‘咯噔’了一下,腳步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僵在原地不敢動。一旁的劍竹與何四妹自然也瞧見了內里的光景,二人是早已知道了的,此刻也不免紅了眼,更不敢鬆開攙着李言若的手。
趴在床邊的太子聽到了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來人是姑姑時,淚水便更加洶湧,泣不成聲地道:“姑姑,你怎麼才來呀?父皇他……父皇他……”
年輕的太子哽咽着,拚命想要忍住的淚水從順着兩頰滑落,與鼻涕混在了一處,從他的唇角流淌就而下,後面的話,他卻是再也說不出口了。好像只要不說出口,他的父皇便會睜開眼一樣!
李言若的眉頭微微地一蹙,眸中露出些許的疑惑來。她實在是看不懂,此刻那個躺在龍床上猶如朽木爛泥的男人是誰,更不懂阿喲為什麼哭成那樣。她倔強而堅決地別開了左右二人的手,邁着沉重的步子上前,仔仔細細地盯着床上的男人看,想要辨認出他究竟是誰!
比雪還白三分的臉色,像極了被她氣到跳腳的兄長;一雙修剪的十分有型的濃黑長眉,平靜地懸在深陷的眼窩上方,兩頰深陷的模樣,卻與半個月前還丰神俊朗的兄長大相逕庭!
“姑姑……”太子一隻手緊緊地拽着床上的人,一隻手去拉姑姑的衣角,“你說句話吧,阿喲怕!”
李言若的目光慢慢地從那具毫無生氣的軀體上挪到了自己的侄子身上,看着年輕的太子哭的雙眼紅腫,胸前的衣襟被淚水濕了一大片,她反倒是將唇角一牽,半笑不笑地道:“你這個樣子,要讓旁人看見了,豈不是丟臉死了?”
聽到了這話,太子似乎想起了什麼,忙又回手去擦臉上的淚水,只是那淚好似決堤的洪,不流盡誓不罷休。他一邊擦,嘴裏一邊說:“阿喲答應過父皇,會替他守護好鈞天,會保護好姑姑,不會讓你受人欺負的!”
“阿喲是男子漢,男子漢不能哭……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流血不流淚……”年才十一的年輕太子倔強地一句一句地念着,上氣不接下氣,鼻涕和眼淚流進了嘴裏,“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行……”
他‘行’了半天,也沒行下去,揚起臉問:“姑姑,下一句是什麼?”
“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李言若輕輕地應了聲,稍稍俯身拿袖口擦拭太子滿臉的淚漬與鼻涕,“阿喲別怕,姑姑在這裏。”
她將那個小小的人擁入懷中,輕輕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目光再次掃向床榻上的男人時,一滴淚從眼眶中悄然的滑落,痒痒地淌過臉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何四妹強忍酸楚,背過身將眸中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狠狠地一擦,隨後上前,將李盜酒交給他的信遞到了言若公主跟前。“阿酒說,聖上去后,將這封信交給殿下。”
信不怎麼長,但該交代的事基本都交代了。從君王得知自己患上了同先帝一樣的病開始,他們如何制定收權的計劃,如何隱瞞病情,如何在君王油盡燈枯時,用致命的劇毒壓榨着他的病體殘軀;信的末尾,是一句‘置之死地而後生’。
“聖上臨終時曾有言,說絕谷兵馬若未回來,就不能將他賓天的消息公佈。敦親王李歡庭生有異心,朝中過半朝臣都在他的掌控中,太子若靠他登基,便等同將家國大權都交到了他的手上。”寂靜的寢殿內,何蔻珠的聲音顯得有些冷漠,“聖上說,讓公主一切聽從敦親王世子的安排。”
李言若回看了一眼熙妃,顯然是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過了很久之後,她才啞着嗓子問:“消息能壓多久?”
何蔻珠只負責照顧文成帝的起居,對外頭的事並不了解,因此無法回答。
劍竹面色沉重地應道:“知道聖上病重的人很少,且都控制的住,奴婢是擔心……”她微微一沉吟后才繼續說道:“先前秦院首的死已經有些古怪,加上昨夜杞大夫失蹤,如果這兩樁事是衝著聖上來的,恐怕幕後之人已經知道聖上的病情,消息只怕瞞不過今夜。”
李言若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問道:“蔣言還有多久能抵達皎城?”
劍竹凝眉回道:“因是領着大軍回來的,怕是還須得七八日的光景。”
“七八日,已經夠王叔做很多事了,等不了這麼久!”李言若沉吟片刻,又問何四妹,“四姐,李盜酒可曾說了什麼法子?”
何四妹想起李盜酒那幾句近乎無情的話,目光慢慢地移到了太子的身上,卻是半晌說不出話來。正如熙妃所言,國君新喪,幼主繼位,朝政一定會落在李歡庭的手中,而這七八日的時間,足夠他肅清朝堂,到時候即便是蔣言與寒門回來,想要力挽狂瀾只怕也難了!
可一旦天亮,君王賓天的消息定會四散開來,屆時李歡庭率領百官相逼,太子想不做他的傀儡都難!更何況,國不可一日無君,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現在的他們都不是李歡庭的對手。眼下唯一的應對之策,是儘快送太子離開皎城,與蔣言所率領的兵馬匯合一處。
可太子離開,只會給李歡庭留下可乘之機,他甚至可以假傳聖旨藉機登基!除非,有人能夠留下來阻止李歡庭名正言順地登基,而縱觀眼下的宮中,似乎無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若是李盜酒在這裏,他或許還有辦法與李歡庭周旋數日,可……
何四妹的目光慢慢從太子身上移開,掠過了身懷六甲的言若公主,掠過了面色沉重的劍竹與熙妃,最後停留在了新喪的君王身上。
她還未想好該怎麼說,李言若卻已經先開口,“傳太醫院的梁實秋去御馬苑。”她眸中眼淚已干,聲音冷冷清清的,“給太子換上宮婢的衣服。”
李愧抽抽搭搭地問:“做什麼?”
李言若道:“送你出宮。”
李愧緊緊地拽住了她的衣衫,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聲音不顫抖,“阿喲不出宮,父皇剛剛賓天,身為人子理應……”
“你為人子之前,先為鈞天儲君!”言若公主聲音一冷,看向太子的眸光一改往昔的疼愛憐惜,冷的不近人情,“現如今的你,只差一道傳位詔書公於天下便是鈞天的皇帝,凡事當以天下大計為先。你當下首要之責,便是帶着傳位詔書離開皎城,與回京的蔣言部隊匯合,在他的支持下返回皎城登基稱帝!”
李愧默然片刻,問道:“那姑姑你呢?”
李言若伸手撫了撫小腹,冷冷地道:“你莫不是要身懷六甲的我,同你一道舟車奔波罷?”她說著話,也不管李愧的回應,看了劍竹一眼。
劍竹會意,立即將太子帶入偏殿去換衣衫。
等太子走後,李言若的面上析出幾分痛苦之色,支撐不住往軟榻上靠坐下去,何四妹與何蔻珠不約而同地趕了過來,後者倒了一杯溫水遞了上去,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李言若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將目光轉向了何四妹,“單是劍竹護送我不放心,四姐,能否勞煩你……”
“只要離開皎城,太子便是安全的,危險的反而是留下來的公主!”何四妹沉沉地一搖頭,“殿下如今身懷六甲,不能有任何閃失。”
李言若虛虛地一牽嘴角,“李盜酒既然將那封信交給了四姐保管,想必也是料到了這個局面的,那麼他也應該和四姐說過,就算我們母子兩個的性命加起來,也不及太子一人之安危重要。”
何四妹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苦笑。終究是她輕看了這個小公主,還把她當成初初相識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