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獄中鐵鐐響錚鳴
法院監押司的官員將一張薄紙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聞到了一股血水的味道。
白紙上映着殷紅的大字,字體依然和以往那般扭曲難看。
我的手忽然顫了一下,手腕上的靜脈沒來由“突突突”地狂跳了起來。
“主公:
我知道我讓你為難了。
所以我不願讓你為難。
於是我不會讓你為難。
這幾年我很開心。
讓拓跋照顧我的妻女。
白髮說我會有兩個兒子。
他這個可惡的騙子。
秦陣獄中絕筆。”
胸口如同被鐵錐直刺心口,我狂吼了一聲,一掌將這張白紙捏得粉碎!
赤紅的血水混着慘白的紙屑從指縫中緩緩淌出。
掌心如灼燒一般痛楚難耐。
眼前忽然明亮了起來,整個右手化成了一團狂舞的烈焰。
暗紅色的焰心,橙黃色的內焰,藍青色的外焰……在瞬間就吞噬了我整條手臂!
我忽然醒了過來。
這裏並不是卧室,而是處理公文的書房,眼前是一卷關於幽州官僚機構改革的文案,我剛剛看了許久,卻不知何時睡着,現在從夢中驚醒,卻完全記不得文中的內容。
我翻開右手,掌心中有一塊淡淡的紅色,彷彿還在向空中散着熱氣。
我再也看不進去,於是我長身而起。
典韋和許褚候在殿外,兩個沉悶的猛漢間安靜得沒有任何交流。
我跨出了殿門:“去法院。”
我沒有通知法院的兩名院長王烈和曹操,由負責監押的毛玠毛孝先陪同探望。
毛玠竟是直接將我帶到了王宮之外的洛陽城西監獄中。
我不禁皺起了眉毛:“他們被關在這裏?”
毛玠並沒有觀察我的神色,只躬身答道:“這幾人身負重罪,依律當下死牢,並嚴加看守。”
他說得如此義正言辭,我便沒有再說什麼……雖然我的原意是將迷圖父子軟禁在單獨的一座院落里。
進入這座全國規模最大的監牢,感受着獄中的森嚴與肅穆,聽着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啜泣與低語,饒是我的體質遠勝常人,也覺得脊樑上隱隱升起一股寒意。
“王上,請來這邊。”毛玠在前面轉了個彎。
比起之前,這裏微微寬敞了些,光線也明亮了許多,甚至連地板都比普通牢房乾淨。
“這裏以前是舊漢專門關押公卿及宗室的牢獄,迷圖及他的三個兒子,分別被關押在西側的四間牢房中,其餘家眷則在東側。”毛玠向我解釋道,“不知王上先看哪一位?”
“先看迷圖,將他的三個兒子都押過來吧。”我看了看這一排鐵門。
毛玠將手一揮,二十餘名獄卒分別湧向了四間牢房。
“嘎吱嘎吱”的聲音令人牙根酸軟,距離我最近的鐵門被緩緩打開。
一股淡淡的怪味鑽進了我的鼻腔里,雖然並不算難聞,但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被驚到了的迷圖從床榻上翻了個身,趕緊揉着眼睛站了起來,他看了看我,嚅嚅了半天才發出了聲音:“王……王上!”
畢竟是曾經的特等牢獄,空間相對寬敞,衛生也算乾淨,雖然沒有窗戶,但還是有些光亮,房中僅僅在牆角處擺放了一張低矮的胡床,床上的被褥似乎還散發著熱氣,除了另一側的馬桶之外,這間牢房便再也沒有其他傢具。
迷圖的整個人看起來比記憶中似乎蒼老憔悴了許多,身上裹了一件稍稍發暗的皮裘,他的雙手雙腳間都鎖着沉重的鐐銬,隨着他的躬身行禮而“叮噹”作響。
我搖了搖頭:“你坐下吧。”
兩名獄卒趕緊將一把胡凳放在了我的身後。
我卻沒有坐下,等着獄卒將其餘三人依次帶進了這一間牢房裏。
樓道里傳來了一陣鐵鏈的響聲。
我從腳步聲便能分辨得出,秦陣的功力要比後面的兩人強猛得多。
秦陣剛剛進了牢門,便朝我咧開了嘴。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被毛玠一聲斷喝嚇了回去:“休要嬉笑無禮!”
“好了孝先,不必如此緊張,”我不得不告誡了他一句,然後朝秦陣擺手,“你們都坐在床上吧。”
但秦陣卻“噗通”一聲毫不猶豫地跪倒在我的腳下。
他身後的兩名弟弟也慌忙跟着他一同跪倒,鐵制鐐銬的聲音響徹了整間牢房。
我看着他們,無聲地嘆了口氣,俯身將秦陣扶起:“伯虎,起來吧。你們兩個,自己站起吧。”
“謝……王上。”秦陣低低地說了一句。
我將他按在了他爹的床榻上,才再次開口:“迷圖族長,安國公,”我重複着叫着他的名字與封號,“你告訴我,你為何要叛我?我雖然在幾年前撤了你金城太守之職,但卻冊封了你五千戶安國公,每年賞賜錢糧數以百萬計,難道你還不知足!”
迷圖抬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卻慌忙又垂下了目光,怯聲道:“實在不是我要造反……實在是那幾個部落的混蛋逼迫我……”
“別人不知道,難道我也不知道?”我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你手下數萬族民,可用青壯至少也有五千,誰能逼迫於你?難道他們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
他張了張嘴:“他們……真地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啊,不信你看啊……”他解開皮裘,側着脖子,露出了脖頸上一道黑青色的血痂。
我搖了搖頭,卻不能接受他這個借口。
“王、王上……”他最小的那個兒子卻開了口,“自王上冊封爹爹做了安國公,爹爹便散去了原先的幾千兵馬,讓他們學習漢人的耕種與技藝,後來朝廷推行羌漢雜居,我們部族全部散入了各地郡縣,爹爹手下只留了兩三百名族人,其他部族前來逼迫,爹爹兵少不能違抗,絕非存心反叛,實在不敢欺瞞王上。”
這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生得虎頭虎腦,一雙虎目與我直直對視,竟是毫不膽怯,頗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王上可以叫我小名。”他回答道。
“小名也行……”我知道羌人對於姓名並不是特別在乎,於是又問,“你的小名是什麼啊?”
“小名就是小名啊。”他有些奇怪地說道。
“你叫小名?”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是啊,”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爹爹叫秦迷圖,大哥叫秦陣,二哥叫秦虎,我就叫做秦明。”
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向上跳了一跳:“秦明?左日右月的明?”
“是。”他微微低了低下巴。
別說,小明若是姓了秦,倒還是一個挺大氣的名字。
我又看了一眼臉色煞白、躲在秦陣身後微微打着哆嗦的秦虎,覺得這秦家的老二有些對不住這個猛獸的名字。
“安國公,”我轉向了迷圖,“你這個三兒子挺不錯,我想要他做我的護衛,你有沒有意見?”
“小孩子不懂事情,怎麼配做王上的侍衛……”迷圖條件反射性地擺手,臉上卻忽然放出了光芒,“王上此言當真?”他不待我回答,又飛快地站起朝我一禮,高聲道,“謝王上!小明,你還不跪下拜謝王上!”
秦明怔怔地看着老爹行禮,半天才反應過來,慌忙再次跪倒:“小明拜謝王上!”
“你剛才說的事情,本王自會找人驗證,若有妄言……”我緩緩說著。
“王上儘管殺我滿族男女老幼!”秦明跪在地上梗着嗓子吼道。
他吼得聲音極大,竟是把我也驚了一跳。
典韋和許褚幾乎同時向前邁出了一步。
而後我笑了起來,俯身將他扶起:“好膽魄!比你大哥還要強!比老子也要強!”
他掙扎着站了起來。
“安國公,”我放開了秦明,轉而去看迷圖,“家族中……有沒有人死在戰亂中?”
迷圖微微一怔,連忙搖頭。
“我在洛陽城外給你建一座莊園,你們一家便在這裏小住幾年吧。”
他終於艱難地彎下了雙膝,跪倒在我的腳邊:“謝……謝王上!”
我的目光終於落到了秦陣的臉上:“伯虎,你為什麼不說話?”
他垂下了目光,澀聲道:“我知道……又讓王上為難了。”
“我雖然不懂什麼律法如山,卻也知道我私自出兵,已是犯了死罪。”他搖了搖頭,“我不想讓王上為難。”
我從袖中摸出了一卷明黃色的綢絹,一把扔在了他的臉上。
他一臉迷茫地將綢絹打開,一看之下,渾身都狂顫了起來。
“王上!”他仰頭叫了一聲,一對虎目中竟是淌出了大滴的淚水。
我與他相識七年,從沒看過他當面流淚。
我忽然眼眶一酸,連忙仰起了頭:“你既然有我的親筆詔書,便不是私自出兵,便不是犯了死罪,便是有功之臣,只是受了迷圖的牽連,稍坐兩天牢房。”
他忽然一把摟住了我的大腿,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為什麼酸得這麼厲害?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踐踏了自己設立的律法的尊嚴。
可是……律法不就是讓人踐踏的嗎?
80胡漢一家明日花
在當場釋放了迷圖與秦陣之後,我又細細詢問了此次叛亂與平叛的緣由與經過。
結合龐柔和戲君送來的情報,我可以認為迷圖確實是受到了其他羌人部落的脅迫,而戲君與郭嘉經過分析情報,再次驗證了之前他們的那個推論:這件事情所有的線索,確實都隱隱指向了石澈。
但是秦陣告訴我,他在宴請各部落的酋長時,順手一刀將這名聯軍的軍師劈成了兩半……
但他最後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他用了不止一刀,石澈手中一柄鐵脊蛇矛也有相當的造詣,可惜當時他殺得興起,所以沒有留力。
想像中兩名穿越人物的終極對決,便在不知不覺中劃上了句號。
兩天後,大朝會。
“中華四年十月二十六日,威武王詔曰:
涼州諸郡羌胡,不以中華恩寵為意,竊自反亂,糾集部族八萬餘眾,劫掠郡縣殘殺吏民,妄圖重回舊漢之時。所賴州郡同心,將士齊力,四旬而平此亂。為嘉獎有功之士,今有此詔。
安國公迷圖,雖受賊脅迫,屈從作亂,然終非本心,因其未有大害,削食邑兩千戶,賜洛陽府邸,河南諸縣良田千畝,二子併入王宮為侍。
虎豹飛軍第二營營長、中將秦陣,奉命潛入敵後,瓦解羌胡聯軍,親斬敵酋一十二人,增食邑兩百戶,合計一千戶。
虎豹飛軍第十營營長、中將呂布,率軍去洛赴涼,援軍有功,增食邑一百戶,合計八百戶。
虎豹飛軍第三營營長、上尉黃忠,中央步軍第四營營長、中尉麹義,同討敵軍有功,各封關內侯,並升銜一級。
涼州刺史龐柔,察敵先機,應對迅速,處置得當,增食邑兩百戶,合計七百戶。
漢陽太守胡昭、武威太守毌丘興、金城太守傅干,指揮本郡兵馬平叛得當,各封關內侯,食邑百戶。
京兆尹、虎豹飛軍第八營營長、中將高順,以三輔精兵援涼有功,增食邑一百戶,合計一千戶。
張掖太守段煨、武都太守溫恢、安定太守孫香、右扶風太守張范、左馮翊太守鍾繇、河內太守橋瑁、河東太守王磊,調遣兵糧,均有功績,各封關內侯,食邑五十戶。
其餘各縣令長、各部官吏,以功績各有封賞。此詔。”
尚書台專司文書的薛夏將這一篇不算太長的詔書宣讀完畢,向我一躬後退回了自己的坐席。
迷圖、黃忠、秦陣等恭聲道:“拜謝王上,王上萬歲!”
“先別急着謝,”我在王位上正襟危坐,緩緩在大殿中掃視了一眼,“這道詔書是本王與法院、兵部、吏部、戶部長官共同商定的,眾卿若有異議,便現在提出修改,尚書台稍後便要印發各州了。”
殿中官員無論大小,幾乎異口同聲地應道:“王上英明,臣無異議。”
但我畢竟是個開明的君王,於是我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
當然還是禰衡,他收回了剛剛還在掏耳朵的小指,稍稍端正了坐姿:“禰衡僭越,提一個與都察院事務無關的事情,請王上與諸位同僚不妨一聽。”
我微微抬高了下巴:“禰院長請講。”
“朝廷一意在涼、並二州推行胡漢一體的國策,給予羌胡異族的待遇不可謂不優厚,但據地方官府所報,他們不僅毫無感恩之情,而且依仗朝廷的優待,每每欺凌漢人,胡漢之間有了紛爭,一縣法院甚至小郡法院往往不敢專斷,這便失了律法的本意。”禰衡掌握着天下各縣都察院的消息,其在新朝範圍內的耳目,比起戲君有過之而無不及,“經過涼州此次大亂,更暴露了這項國策的不足。舊漢時並涼邊軍,雖亦有羌胡,然漢胡步騎,互不統屬。而中華新立之後,以胡漢相雜而設邊軍,本意是為了增強戰力,然卻不知胡漢之間的差異並非一朝一夕所能消除,胡人好勇鬥狠,不通禮儀,不講忠信,更不恥恩義,即使短時懾於勇武而稱臣,但絕不會心悅誠服,只要太平稍長,往往便滋生妄念,引以為邊疆大患。”他深深地看了看迷圖一眼,毫不避諱。
雖然禰衡的年紀足夠給他當兒子,但這一眼望去,迷圖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禰衡所說,雖然句句說的都是朝廷、國策,但誰都知道,這是我當年欽定的事情。如今事實證明了胡漢聯軍在羌胡叛亂時幾乎自廢武功,他只不過給我稍稍留了些面子。
“正平所言,大致無錯。”邊郡出身的賈詡出聲表示贊同,“想要讓胡漢之間毫無芥蒂,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完全不能否認,因為我比他多了一千八百多年的中國歷史知識,雖然遠遠稱不上詳細,但無數王朝與人們的血與淚,都在告訴我一個血淋淋的事實:所謂“民族融合、親如一家”,其過程是多麼的慘烈!
殿中有許多這個時代智計一流的知識分子:賈詡、程昱、王烈、荀彧、荀攸、禰衡、曹操、田豐、沮授、楊修、諸葛瑾、毛玠、司馬懿、陳登、陳群、魯肅、崔琰、陳琳、郭嘉、戲君、法正……但我相信,他們未必會比今後一千八百年的歷史中所有的人類都聰明。
一千八百年,數十個大小王朝,數以百計的君王,數以萬計的名臣將相,他們之中不缺少聰明絕頂的政治家,卻從沒有人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面前這些人同樣無法解決。
何況……即使在前世的夢想國、希望國,民族衝突問題同樣不能忽視。
所以,不要指望我能解決。
於是我做出了妥協:“正平的意思……是希望恢復舊漢時胡漢分離的邊軍政策?”
“是,”禰衡抬頭看我,“而且……要減少常規時期的羌胡士兵。”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放棄了這項當初自己親自擬定的國策:“請公達與兵部眾卿辦理。”
荀攸微微拱手:“遵命。”
“眾卿之中不乏學富五車的博才之士,都知道聖人以聖德感化胡虜,但當今之世,胡漢積怨匪淺,聖人又只是傳說之中的人物,朝廷該如何管理境內的各族胡人?”我最後還是拋出了這個難題,“不要告訴本王恩威並施這種廢話。”
程昱笑道:“但歸根結底,確實只有這四個字才是正道,無恩則無法攬其心,無威則無法煞其意,恩威並施,自古如此,別無他法。”
其餘眾人紛紛點頭。
我只好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