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我重重嘆了口氣,對黃興說,“留兩個人守着那間房,其餘的都撤回來,這裏是醫院,莊家不出這個風頭。”然後,我繞過伏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的王競,把楠兒牽回了身邊,對他說,也是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還不到那個時候,兒子。庄宇還在手術,一切就當為她積福。”楠兒的拳頭緊了又緊,終於緩緩鬆開了,喘着粗氣在一邊坐下,盯着手術室緊閉的門一言不發。

駱清珏一臉的若有所思,終於慢慢的走了過來。我示意伏婷不要攔着,由着她在我面前站定。她低聲說:“我們談談好嗎?”

我望向持續亮着的紅燈,又看了一眼傅院長,只聽他說:“庄太,我們一定盡全力搶救庄小姐。有任何消息會馬上通知您。”

我點頭致謝,起身與駱清珏一同向貴賓室走。宋天明一下急了,搶上來道:“嫂子,您就在這裏休息。其他的事我來處理。”

駱清珏與宋天明當然是認識的,無限嘲諷的一笑:“宋董,別來無恙。你認為你能處理什麼?庄恆保護了她二十多年,怎麼,他人不在要由你帶行職責么?不過這件事你應該很在行,我們母女也多虧了你的照顧嘛。”

宋天明的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既不願意讓我知道什麼,又不知該如何制止駱清珏。我輕輕對他道:“天明,不礙的。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一件也跑不了。你讓人給楠兒他們倆看看傷,誰都不要跟進來。”

他聽了我的話,終究鬆了口氣,倒退一步不再堅持。

貴賓室的門在我們身後緩緩關上。我知道,這場遲來了二十年的談話對於我可能是血淋淋的殘酷,然而,我無處可逃。

“說吧,我的女兒還沒有脫離危險,我的時間不多。”我率先開口,不帶一絲*味,平靜的連我自己都驚訝。

她愣了愣,脫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我搖搖頭,“我在等你告訴我一個完整的經過。”

她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扯出了一抹奇異的笑,彷彿等待了許多年終於盛開的花朵,卻又在一瞬間悲涼的謝了。“多少年了,我都記不清我盼今天這樣和你攤牌的日子盼了有多久。我總想着,會有那麼一天,我要親自把一件一件的往事在你面前亮出來,我要把你的不可一世自作清高都狠狠踩在腳下。我要讓你看清楚你是多麼的無知、愚蠢、幼稚。我要讓你知道你有多麼不配得到庄恆的愛!”

我沒有作聲,任她發泄般的低吼,夾雜着傷痛的快感,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混着猖狂的笑滾滾而落。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她也是個抑制了太久的女人,她活得一樣痛苦。

她漸漸平靜下來,看向窗外。天文台已經發佈了黑色暴雨警告,到處都是灰濛濛的一片,厚厚的烏雲遮蓋了整片天空,肆無忌憚的昭示着暴風雨即將來到,陰霾的似有刺骨的悲涼入心入肺。她的聲音似吞了黃連一般的苦澀:“我是施逸輝的女人。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很可笑吧?我天天想着怎麼甩脫這個印記,可努力了一輩子,終究還是不能不承認,我是施逸輝的女人。翎兒是施家的女兒。”

我閉了閉眼,我終是真真切切聽駱清珏承認了駱翎的身份。這個身份藏的太隱秘,來得太突然,甚至是太荒唐。可她就是一個既成的事實。庄恆根本就不是駱清珏的男人,更不是駱翎的父親!

“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過世了,父親是當地的警察,他獨力將我拉扯長大,可就在我20歲生日前夕,他出任務時發生了意外,卧底的身份沒有讓他得到公平的對待,甚至連一個好名聲都沒有人肯站出來替他爭取。我極為憤恨頹廢,為了養活自己,我只能讓自己靠父母給的美色過日子,在珠江邊上紙醉金迷的銷魂場陪酒賣笑,可是,我從來不跟客人出場,這是我的底線。也許就是命了,一年之後我遇見了施逸輝。”

我驚呆了,原來,原來駱清珏竟是這等出身,她與大哥是這樣相遇的。

“他在星星滿天的夜空下,握了我的手,只跟我說了一句話,‘清珏,你應該得到最好的呵護’。就這麼一句話,他輕輕地說來,我死死的記進了心中,從此心甘情願從了他。那時只覺得孤苦無依飄零不定的自己終於找到了可以喘息的港灣,殊不知這一糾纏便是一世的孽緣。”

平心而論,三十年前的大哥,有瀟洒的外表、傲人的身家,一舉手一投足堪堪是香江世家公子哥的不羈風範。在那樣的場景說出那樣的話,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不心動。

“他為我在內地安了家,每周總有一兩天要上來看我,他還說要帶我過香港去見你的父母。他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常常安排不同的驚喜浪漫給我。甚至為了我喜歡鬱金香,特特從荷蘭空運過來送我。他像我展示了我前所未見的另一面的繁華世界。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你大哥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只覺得跟他在一起,我什麼都不用去想,不用看人臉色賣笑度日。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自己有了他的骨肉,那就是翎兒了。”

駱翎是在駱清珏與庄恆相識之前就有了的,這麼大的事難道大哥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我有些疑惑的皺眉,只聽她繼續道:“那陣子逸輝的情緒很不穩定,常常無緣無故的煩躁發火。我只當他是生意上不順,有了孩子的事暫時就沒告訴他。有一個晚上,他突然抱緊了我,喃喃道‘小珏,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情?’我一笑,我都有了這個男人的孩子了,還有什麼是我不願意為他做的呢?他告訴我‘我有個朋友過兩天要上大陸來,我替我好好陪着他。等忙過了這一陣,我就跟你回香港註冊結婚。’我腦子一熱,想的全都是我要在他正式向我求婚的一天,告訴他我們有下一代了,那將是何等的快意啊。”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身邊各式各樣的女人從來就沒有斷過,他不是能安定的性子。這些年遲遲不肯結婚,有一次父親跟他認真談婚姻問題,他漫不經心的答:“還沒有女人值得讓我安定下來。結了還要離,多麻煩!”

女人啊,沒有一個可以逃脫對婚姻的嚮往,對愛情圓滿的追逐。我們永遠都在想着如何給幸福浪漫錦上添花,卻不知道這世間從來沒有恣意的快樂,永恆的完美。

“你大哥所說的那個朋友就是庄恆。第一眼見到庄恆,我就知道,他是與你大哥完全不同的男子。如果說你大哥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庄恆就是沉穩內斂的踏實人。跟着你大哥會感受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而跟着庄恆會明白什麼是細水長流,平實安康。我先遇到了你大哥,所以很多事都已經註定了。你大哥在他到的第一天,和我一起為他接風。庄恆見了我只是彬彬有禮的微笑,與你大哥其他朋友不同,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尊重和包容。沒有一絲的調侃,沒有一絲的曖昧,淡淡的卻讓人寧和舒服。”駱清珏在回憶起初見庄恆的一幕時,一直帶着一抹惆悵。

“在席間,施逸輝交給庄恆一個帶了密碼鎖的小箱子,他道‘我要出國去完成老爺子交待的任務,我妹過生日時我趕不回來,索性今天先把禮物托你帶回去給她。她生日那天我再把密碼告訴她,你知道,小女生總是愛搞這些神秘。’庄恆笑着接了過來,那是我第一次聽他們提到你,也是第一次看見庄恆臉上泛出溫柔的紅暈,他一邊謝過你大哥一邊道‘好有份量的禮,連我都好奇了。來的時候蘊茹還為這事鬧我呢,都18歲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庄恆那樣的樂在其中,讓我有了看一看你的衝動,我真想知道是怎樣一個女子能得到這樣的男人。在那個時候,我和庄恆都不知道,那個密碼箱裏裝的竟然是國家明文規定禁止出口的違禁品。我和庄恆都不清楚,你大哥的打算竟然是要在你生日之前,讓庄恆永遠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我的天,我沒有想到,大哥竟然是打着我的幌子讓庄恆毫無戒心的提着東西過關。庄恆替大哥帶東西竟然也是為了我。

“我陪着庄恆在城內轉過一個上午,他問了我一句‘駱小姐,這裏有出名的玉鋪么?’我們當年在的那座城市正是以玉出名的。我帶着他到了怡清堂,他取出一塊上好的通體碧綠玉,交給年長的老師傅,連老師傅都對那塊玉讚嘆不已。庄恆說,‘我想把這塊玉打成玉鐲’。”駱清珏微眯着眼睛,帶着一絲的神往和嘆息:“老師傅勸庄恆成色如此之佳的玉種,打磨了太可惜。庄恆絲毫不為所動,還笑着對站在身邊的我說‘家傳的一點小東西,給蘊茹帶着玩兒吧。’這個痴人,玉鐲鎖情,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只願我從來沒有見過庄恆,那樣我就不會無法控制的拿庄恆與你大哥相比較,那樣我就不會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這般溫潤如玉的男子,那樣我就不會在得知你大哥的計劃后不顧一切的去把庄恆救出來。”駱清珏越說越激動,陡然站了起來,“那天夜裏,我鬼使神差的聽到了你大哥跟人講電話,‘沒錯,就是一個叫庄恆的,他身上帶有違禁品,在一個黑色皮箱中……我是好市民,這是我應盡的責任嘛……’我只覺腦子轟的一震,腳下一絆,打碎了花瓶。你大哥看見了我。四目相交,我看見了他的眼中泛着兇險的光芒,我搖頭一步一步地後退,第一個反應就是要去告訴庄恆。沒跑幾步,施逸輝就撲上了,狠狠的扇了我一個巴掌,抓着我的頭髮‘你想幹什麼?去向那個男人通風報信?這才幾天的功夫你就愛上別的男人了是不是,我特意讓你陪着姓庄的,就是要試試你,我就知道你是水性楊花的*,本性難改……”

我不想再聽到駱清珏那樣凄涼尖銳的聲音了,大哥傷了她,傷了一個懷着他的骨肉,滿心期待要做他的新娘的女人,傷得那麼深,那麼殘忍。大哥讓駱清珏陪着庄恆,竟然還有這層試探的意味在裏面,殊不知就是他親手把駱清珏推到庄恆身邊去的!

“你大哥把我關在房間裏,用盡他能想像到的一切辦法*我。那是我一輩子都不願意再回想的夜晚。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個電話打了進來,他猙獰的笑着,對我說:‘好了,一切都成定局了!’我知道,庄恆已經出事了。施逸輝看都不屑於再看我一眼,甩下一句話,‘想救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我不怕你去警察局胡說八道,看看他們會不會把你關進瘋人院。你就給我好好待在這裏,那裏也別想去。我給你十天,忘掉姓庄的男人,我還會考慮賞你口飯吃。’說完他就離開了”

駱清珏的眼中流露的全是不堪屈辱的怨憤,她說:“我幾乎就想要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可是施逸輝說了,只有十天!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只知道我是陪酒賣笑的出身,可他不知道我父親是個堂堂正正的警察。當年父親一個要好的同僚一直都覺得欠了我一個交待,他私下裏跟我說過,我需要他幫忙,他一定儘力。我不齒他不肯挺身為父親做證,再苦再難的時候都沒有去求過他。可這一次,我低頭了。一周后,他打通了一些關係,靜悄悄的把庄恆弄了出來。你永遠也無法想像,那樣的堂堂七尺男兒已經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我的心疼得似在滴血,我怎麼會不知道,我親眼見過庄恆身上的鞭痕累累,是我害了他,是我才讓他受了那麼多的苦。我根本沒有資格怪庄恆,沒有資格怪駱清珏。庄恆已經為了我,受了太多的苦。甚至駱清珏的人生也因為我而轉向悲劇。是我欠了他們。

“我知道當地是不能再呆的了。在那位叔叔的幫助下,我和庄恆一起轉移到稍微安全一點的鄉村。整整一個月,缺醫少葯的,庄恆不知在閻王殿前徘徊了多少日子,醒來又昏迷,昏迷再醒來。可那一個月卻是我唯一好好的與他一起獃著的一段日子。庄恆憑着他自己的毅力熬了過來,清醒之後他看見我,一切都不用再說了,他不是蠢人,他什麼都知道了。”

那一個月,庄恆在生死線上徘徊,我在幹什麼?茫然無措,借酒消愁。天大地大,只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

“庄恆養傷期間絕口不提施逸輝,不提施家,可我知道他根本就放不下你。五月底的一天,他自己掙扎着去做了一小碗面,逼着自己吃進去。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你的長壽麵。我不求他能像愛你那樣愛我,我只求能靜靜守在這個男人身邊,守着他我就知足了。我的身子越來越重,根本瞞不住了。庄恆淡淡的問我,‘是施家的孩子?’我點頭,他只說了一句,‘我會好好照顧你們。’他從來沒有跟我到過一聲謝,從來沒有向我喊過一聲痛,甚至連抱怨復仇的話都一句沒有說過。但是,他跟我說,會照顧我和孩子。”

我的眼淚已經迷失了雙眼,傾盆大雨終於下下來了。黑暗的天空彷彿破了一個大窟窿,雨水如柱般噼里啪啦的打上大地。庄恆,還能怪他優柔寡斷不肯趁早了結與駱清珏母女的糾結么?還能說他口口聲聲仁義道德以報恩為名享齊人之福么?這哪裏是金錢可以買斷的恩,哪裏是財富可以償還的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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