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等我和桐桐長到上學的年紀,日本已經開始在中國肆意作亂,時局一剎變得更加動蕩不安。我們一家相對的安逸生活結束了,父親加入到當地抗戰的軍閥中,他天生就是帶兵的料子,很快得以重用,並在軍中有了較高的頭銜。
城中並不安全,母親無法,便只能留在家中一心守護着我和桐桐。父親要出去打仗,前一晚上我們全家人為父親餞別。這許多年我眼裏的父親從來都是玉樹臨風,倜儻風流的,他是個情緒收斂十分精準的人。可是那一天,剛一拿起筷子,父親就再已收斂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側過身子一把攬住母親,越收越緊,我看到他的骨節泛起白痕,就像露出錚錚白骨。父親的臉隱在一片暗光下,時間的流逝並未在兩人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們仍是這個世界上風華獨攬的一對翩然男女。父親一啟音,便沙啞了嗓子,他說:“桐未,我對不起你。以後的人生,我會好好補償。”
我看到母親至始帶着笑意,那笑就如凈白紛飛的雪花中升起的一面熾陽,那樣溫暖璀璨。雖然她知道這一走父親可能會再回不來,畢竟戰爭是殘酷的,隨時可能會流血犧牲。而她卻一直淡然的微笑着,她說:“風傾宇,我只給你八年的時間,八年後中國一定能夠將日本人趕出中國。如果到時候你不回來,我就帶着兩個孩子改嫁。”
我不忍再看,一邊的桐桐也早已哭得哽咽,我怕她影響到他們,便拉着她的手離開。走出廳門時我聽到父親說:“莫桐未,你是我風傾宇的女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你都是我的……”
那一夜的飯誰都沒有吃,父親一早就要離開。我和母親還有桐桐站在門口目送他,當日的晨光一如既往的明媚,可是大家的心裏卻很哀傷。薄薄的陽光照下來,在父親英挺的身姿烙下一層明閃閃的細灰,就像一縷青煙。父親大步邁得急迫,他不敢回頭,不能轉身。桐桐“哇”一聲哭起來,猛然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喚:“爸爸……爸爸……”
我和媽媽都哭起來。
爸爸抱起桐桐,在她臉上親了親。說些什麼我已聽不太清析,那一刻是我第一次當著他的面哭出來。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
父親放下桐桐過來抱起我,我已經長得不算矮,快及上他的腰身了。我看到他的眼中閃着亮亮的光,如果這一刻我們的心痛了,父親的心便早已粉碎無形。他一雙手臂用力攬緊我,扯動唇角,輕輕道:“謹然,爸爸很愛你……和桐桐一樣愛。爸爸在你身上看到媽媽的影子,又怎會不愛……”
是啊,怎會不愛,父親的心在母親身上跳動。我極像母親,他怎會不愛我。這我早就知道。
那一個早晨清風徐徐,盪起母親一頭如水長發。輕掃過父親的容顏,他輕攬着她,至寶一樣的端詳。我想起幾年前的法國,父親就是用這樣深情的眼神看她,只是如今少了歡喜,多了疼惜不舍。時間靜靜的流逝了,他對她的愛卻有增無減。
“為什麼不讓我幫你將發挽了再走?可是生我的氣了?”
母親搖搖頭,打濕一雙眼睫:“沒有,你不在我便將它剪掉,等到你回來的時候我再重新留起來。”
父親在她額上烙下一吻,一眼萬年,她本已早在他的心裏,這一刻卻仍舊不舍的反覆溫習。良久,鬆開她的一雙手臂,轉身離開。那一天,我再沒見到父親回頭。
起初父親每走到一個地方還會給我們來信,相隔一段時間便總能收到他的來信。報他的平安,也有對我們的想念,每一封信上都會附註上三個字“我愛你”這是他對母親說的。
父親離開的兩年,城中便也開始不寧靜了,雖說一直就沒有安靜過,此刻卻開始變得極為兇險。日本兵湧入,殺死城中百姓就像踩死一隻螞蟻。很多婦女遭受非人侮辱,那些日子我整夜睡不好覺,夜夜纏着母親說我怕,想跟着她一起睡。那時我已經九歲大了,從小都沒有這樣的習慣,如今長大了,卻反倒退縮了。實則我是真的怕,怕有人來傷害我的母親,畢竟她是那樣灼人眼瞳。我要替父親守護她,好好守護。
她只能是風傾宇的女人!
一場腥風血雨在我緊繃了多日之後終是來臨了,那一晚幾個日本兵闖進來,花廳內傳出桌椅的翻倒聲。我猛然坐起身,聽到身體裏一聲震耳欲聾斷裂聲,那根緊緊繃了幾日的弦終於不可遏制的斷開了。母親同樣機警的坐起身,她讓我看住妹妹,不要發出聲音。當時房間裏沒開燈,只有一盞暈黃的床頭燈,映得母親一雙眼堅定明亮,就像兩朵妖嬈綻放的罌粟花。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母親,就像從靈魂深處滲出一股肅殺決絕,宛如一個變幻了形態的戰士,有不容忽視的決冷。
接着就看到她在枕頭底下拿出一把手槍,黑閃閃的明亮。我從不知道母親睡覺的時候一直將槍放在枕下,她隨時做着保護我們的準備。
那一個夜再過去很多年我依舊記得,記得那樣清析,如果說母親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個纖塵不染的仙子,那一晚她便如綻開在我頭腦中的花,一剎的絕美影象成了我一輩子無法磨滅的鮮活記憶。我終於懂得父親為何肯為了母親放棄那麼多男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天下再難得,也沒有比這樣的女人更難得。
母親身姿靈活曼妙,出招的動作令人眼花繚亂。不待幾個日本兵反映,轉瞬間就已成了母親槍口下的亡魂。母親的槍法精準到極至,光火明滅間能看到她臉上的肅寧雲淡。我彷彿看到了母親初時與父親相遇的樣子。兩個督軍,一身筆挺戎裝,絕色風華。他們真正的本事我沒見識過,但那一刻我終於知道,父母親儼然一代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