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3)
趙凌琪忽而一笑，九如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刻笑，隨後他背着手，往外走了幾步，又是側過身，他再沒有看着她，彷彿怕她完整的出現在眼帘中后，就沒有勇氣和盤托出真相。
“九如，我到沈府的時候，令尊怎麼稱呼我。”
“琪王，琪王爺。”
趙凌琪的笑容又盛開了幾分，從九如所站的角度看過去，眼眉處不知堆砌着什麼，壓抑的化不開的：“琪王，聽起來真是美名，只可惜，琪王府早已經被我父親敗光賣光，留下個空空的殼子下來，他很好，再賣出最後一件值錢的傢具后，一命嗚呼了，留下府裏頭大大小小十七口人，我是受了封，得了他的爵位，可惜的是，不過是個兩袖清風的空位子，年奉都不夠家人吃飯度日。”
九如吃驚的看着他，吃驚到都不敢出聲打斷他的話，衣着鮮亮，溫文爾雅的青年王爺背後，像是有個巨大的黑洞，將他所有可以付出的都慢慢吸食乾淨，趙凌琪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這樣怯懦過，簡直與她印象中的判若兩人。
“我為什麼要一直來薛家，因為要趁着他們還肯承認我是表少爺的身份，來順些好處，姨夫明着從來不會嫌棄，我教霆嵐識字念書，還給我支出一份月錢，我想做生意了，還替我出了本錢，這次是我第一次去外地做買賣，雖然累，但是也算是有所得，還順帶替姨夫跑了腿，傳了信。”
趙凌琪很慢的轉過頭來，看着九如，她站在背光的地方，身邊像是被融融的光線罩了一圈，臉色柔和，眼神寧靜，他的語聲輕柔動人，像是情人間的呢喃絮語：“這樣子的我，怎麼能夠實現當初對你許下的話，九如，我不敢想，我真的不敢想，我不能讓你跟着我在沼澤地里跌打滾爬，我，不捨得你，所以我自私地幫你定下了薛家的親事，我想讓你活得好，活得比在沈府更好。”
###57：曲解
“我沒有想到。”
“是的，你沒有想到，別說是你沒有想到，薛王府上上下下的人，成日裏見我出入，也沒有幾個人會想到，是不是我隱藏的太好。”
“其實，你沒有必要的……”
“九如，你錯了，我有必要，就算我真的要死在爛泥里，我也不會讓別人看到的，我也有我最後僅存的自尊。”
“你不應該一直瞞着我，瞞到此時此刻才告訴我。”九如輕嘆一口氣，話雖說出來，她覺得自己想錯了，如果不是他刻意隱瞞，按照她的個性，她又怎麼會順順利利嫁到薛家，“當初，你是算準了我的個性，一步一步算計着我會做出的決定，讓我走到這一步的，是不是。”
“九如，既然我已經都和盤托出了，也不在乎，你會不會更加恨我了。”趙凌琪長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彷彿將心頭鬱結的東西都帶出了身體，呼吸之間，臉上那層頹敗的氣色正在緩緩的褪去。
九如一直在留意着他，知道等那層氣都褪盡了，他又會是人前那位翩翩多情的君子王爺，醜陋的東西只能在閃瞬間揭示出一角，又很迅速地掩藏起來。
只要她不提及，他就更不會提及。
“這件寶貝，我會找人幫你修復完整，不能說是一模一樣，至少也是八九不離十的。”趙凌琪將軟布重新包起，沒有放進木箱，而是直接揣進懷中，見九如依然目不轉睛看着自己，譏諷一笑道，“你何必這樣子看我，怕我拿了寶貝就不還給你嗎。”
九如搖了搖頭：“東西在我眼中固然珍貴，其實還是有價之物，赤金碧玉放在那裏，分量也不算重，倒一倒手也換不了多少白銀。”
“你對金錢倒是一向豁達。”
“不過是因為我嫁妝還算豐厚。”九如從櫃中取出兩錠銀子，不由分說的塞在他手中，“不要推脫，是我求你辦事，這些不過是手工的錢，還未必夠花，如今這世面，能工巧匠比什麼都值錢，我只求快快修好，送來給我，我才安心。”
“原來，還是在擔心，我私吞。”
“你不要老是曲解我的意思，這寶貝自我九歲那年，就沒有離開過我待的屋子，沒有它在，我實在不安心。”九如覺着趙凌琪既然可以將心底的陰暗攤在她面前，等於將她的心結也同時解了，她一直沒有說的故事，趁着時機，想說給他來聽，“你應該知道我被父親關在沈府小院，六年之久，三年又三年，都是因為它。”
“因為這個金玉算盤？”
“是，父親總覺得它是不祥的妖物，想從母親手中奪走銷毀，但是被我攔了下來，以命威脅，才讓父親終於罷了手，不過他急火攻心，氣沒有地方出，索性將我連算盤一起鎖在了後院，鎖在了祖訓檻的外面，也就是說，這六年裏，他沒有承認過我是他的女兒。”
“九如，你我命數相同，我才更加憐惜於你，霆嵐他……”趙凌琪的話沒有說完，苦笑了一下，“霆嵐見你一直躲在屋中，來尋你了，我先迴避才好。”
###58：眉心結
他前腳出去，霆嵐後腳進來：“九兒，你在屋裏做什麼。”
“沒做什麼。”九如將木箱盒蓋上，不知怎麼，她不想與霆嵐四目相對，不想去看霆嵐的目光，很刻意地迴避開來，目光遊離在其他地方。
“九兒，我剛才走掉，你生氣了嗎。”霆嵐見她低垂着面孔，看不清楚她此時的表情，急得圍着桌子轉兩圈，然後索性蹲下身來，仰視着她，“九兒，你真的生氣了？”
“沒，沒生氣。”九如將東西收拾妥當，見他一雙亮晶晶的眼湊得很近，伸出手來將其蓋住，“相公，不要這樣子看我。”
“不，我就喜歡看你，你長得好看。”霆嵐的眼帘被她柔軟的掌心覆著，也不動彈，“不過九兒說不看呢，我就閉上眼睛，九兒說可以看呢，我再睜開眼睛。”
九如將手掌拿開來，發現他真的是緊閉雙目，維持着蹲地的姿勢，一動不動，她笑着去掰動他的肩膀：“相公起身來，蹲着像什麼樣子。”
“被人看到可以說是在躲貓貓。”霆嵐撐開一絲眼皮，側着頭問，“現在可以睜開眼睛看你了嗎。”
“一直都可以的。”九如主動牽着他的手，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什麼時候你都是我沈九如的相公。”
“我沒有見到表哥。”
“可能在後院散步。”不假思索的，九如脫口而出，自己猶疑了一下，為什麼會說謊，為什麼會當著霆嵐的面說話，是怕傷害他，不，或者她不過是太自私，怕傷害到自己。
“表哥以前來沁月閣都一直陪着我的，不過如今我成親了，表哥知道我要和你在一起。”霆嵐扯一下她的手指頭，“九兒，我們去找他，我要給他看，你教我寫的字。”
真的是被她說中，繞了小半個園子，趙凌琪就背着雙手站在後院中，背影對着兩個人，霆嵐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將她的手放開，輕手輕腳的貓到他背後，突然撲了上去：“表哥，我抓住你了。”
趙凌琪完全是一副早有準備的心態，絲毫沒有被驚嚇到，不過是轉身與他相視一笑：“霆嵐還喜歡玩這些。”
“不好玩嗎。”
“你覺得好玩就好。”
“表哥怎麼也沉着臉，看起來和父親平時很像。”霆嵐指了指他的眉心，“這邊有個很難看的結。”
九如順着他的手指望去，趙凌琪眉毛中間，真的多了幾道原本不易察覺的刻印，應該是習慣皺眉才會留下來，他最近也有很多煩心事嗎。
“表哥，你外出以後，都是九兒教我寫字，你要不要來看。”
“九兒溫柔細心，比我教得要好很多。”
九如想到他說薛府老王爺特意給他教書潤筆的錢，連忙搖頭道：“我哪裏真的會教，最多是讓他別把學會的又忘記了才好，如今表少爺回來，還是他來教你才好。”
霆嵐看看他，又看看她：“你們教的都好，一起來教我，我就更加開心。”
“貪心鬼。”九如輕輕嘟囔了一句，趙凌琪已經溫和地笑了。
###59：霞影紗
辛澤站在一邊，等他們都說完話才回話說：“老爺說可表少爺回來，應該接風洗塵，讓小王爺和小王妃晚上過去一同家宴。”
九如不解地看了看趙凌琪，明明昨晚不是已經擺過宴席，怎麼又來一桌，想着既然是老王爺的心思，她做兒媳的不該妄自亂猜，就沒有插嘴多問。
霆嵐將最近寫的字，一股腦兒捧出來給趙凌琪看，趙凌琪很有耐心，特意讓辛醅取來硃砂和毛筆，將幾個他覺得不錯的字，替霆嵐都畫出圈來，點頭道：“霆嵐的字，確實比過往看着有力許多，這些畫了圈的，都帶給你父親看看，他看過多半會開心的。”
“會讓我出王府？”霆嵐還記着他先前的話，試探地問道。
“這個，怕是有些難，但是也說不準的。”
九如見霆嵐臉上顯出不快的神情，有些埋怨趙凌琪怎麼會建議讓他離開王府去種田的莊子看看的，即便是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他這樣子去了又能怎麼樣，讓莊子上的人都知道主人家的小王爺，腦子不太好使，怕是永遠都長不大了。
老王爺這樣刻意的掖着藏着，又怎麼肯輕易將真相捅破。
“表少爺陪着他就好，我去給他挑選晚上要穿的衣服。”九如起身言道，霆嵐還在興緻勃勃的看着他畫紅圈，她覺得那硃砂有些刺目的顏色，想到自己在小院的牆上畫過的牡丹，不知還在否，每一片花瓣，她點上顏色的時候，那種心情，已經都煙消雲散的差不多了吧。
此一時，彼一時。
她的手隔着衣袖，下意識的握緊，又放開，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麼。
“九如。”趙凌琪喚道。
她扭頭看他。
“姨夫喜歡看人在家宴中穿紅帶綠，說是喜慶養眼。”
“我記得了。”大太太也是這個喜好，怕是年紀長些的人，都不喜歡看到太過於素凈的，覺得白黑灰都是不吉利的象徵，出現在家裏就不是喜兆頭。
她記得芍藥比她還懂得老爺太太們的心思，喚了芍藥過來選顏色，芍藥很得體的細心翻動衣櫃，輕聲道：“我記得小王妃有一套霞影紗的裙子，放到哪裏去了。”
春琴拍着腦袋在想：“被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莫不是上次收到另外的箱子裏面去了，我去隔壁屋子找找。”
九如笑着說道：“你們幾個真是好記性，什麼霞影紗的，我半點都不記得。”
“小王妃看到就知道，或者喊法不同，但是那套衣裙的顏色，今晚穿最是得體的。”
“找到了，可不就是在隔壁的衣櫃裏。”春琴捧着一套衣裙，遞給她看，“小王妃覺得這個顏色可好。”
九如突然明白為什麼會叫霞影紗，要是曾經安靜的在黃昏時分，坐在夕陽之下，最接近落日的位置處，有一抹紅顏色，不是特別鮮艷，柔和豐腴，有種滿滿的飽和感：“我看着很是喜歡，你們都說這個，自然就是這個。”
等到衣裙上身，九如攬鏡而照，覺得面頰四周也像是籠罩了一層霞光，襯得面孔更加雪白柔美。
###60：家宴
明明不想最晚出席，結果霆嵐的新衣上身才發現尺寸小了，海棠和紫薇笑着又替他換下來，直說是小王爺娶了小王妃過門，心寬體胖，怕是以後的衣服都要另外改尺寸。
九如掩口而笑，不催他，反正晚都晚了，不如換件好看的再去，霆嵐換衣服的時候，脖頸還硬挺着往她的方向看，九如走過去，衝著他額角，曲起手指輕輕一彈：“你這個樣子，讓丫鬟怎麼服侍你穿衣換鞋，要是等會兒老爺真的發脾氣，只能讓你擋在前面才是。”
霆嵐摸下額頭，咧嘴笑道：“誰讓九兒穿得這般好看。”也不等紫薇手中的腰帶束好，雙臂一攏，將九如攔腰抱住，九如笑着捶他的手，他也不避讓，“要不，我們不去家宴，只待在沁月閣。”
九如收斂笑顏，正色道：“老爺說是有事情要商量，怎麼能不去，你敢，我是不敢的。”
“會有什麼事情啊，父親的話每次都能說的那麼長，那麼長……”霆嵐將手臂儘力往兩邊拉扯，“聽到後面，我總是困得想睡覺。”
“想睡覺也要去。”九如接過紫薇手中的玉帶，替他束好，很是細心地又替他將衣領籠好，“老爺是薛王府的一家之長，必須要聽的。”
霆嵐心裏有諸多不願意，還是乖乖牽着九如的手，往外走：“九兒，那邊是正廳。”
“我們不是要去那裏？”
“不是說家宴嗎，要去丹華小築。”霆嵐正兒八經的將她往另一邊拖，還偷笑着道，“原來，九兒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這是她嫁進薛王府後，第一次正式的家宴，沒人提醒，她如何會知道。
等他們兩個到了，所有人像是早就到了，老王爺側着頭在問二太太什麼，見他們進門，一張臉已經板下來，老王爺做出姿態，剩下的人都不再出聲，整個丹華小築裏面靜悄悄的。
霆嵐放開九如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給老王爺恭敬地行了個禮：“父親，安好。”
老王爺的表情真是精彩，先是一怔，又是一愣，然後居然笑起來，用手指着他道：“好，好，嵐兒，這是誰教會你的。”
“九兒說，見到長輩要行禮，難道不是嗎。”霆嵐一副等着老王爺表態的姿勢。
“對，你做的很好，這裏還有三位太太，你也要行禮。”老王爺笑的鬍子都快飛起來了。
“大太太好。”
“嵐兒，真是懂事了。”
“二太太好。”
“這，這，嵐兒不必這般客氣。”
“三太太……”
“我可受不起，老爺免了嵐兒對我的禮數才好。”三太太最是會做人，已經起身走到九如身邊了，“看着小倆口手拉手進來，夫妻兩個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的，老爺心裏所想的事兒，今晚怕是能夠成全了。”
九如一時沒聽懂三太太話中的意思，不過連她都沒有想到霆嵐會在諸人面前，演了這樣一場好戲，要不是他主動出擊，她還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應對老王爺的鐵板面孔，真正是謝天謝地。
“嵐兒坐在這邊，九如坐在他身邊就好。”大太太出聲了，將三太太的話給打斷，“今日是表少爺外出十多日回府，我們也趁着擺個家宴，大家湊在一起熱鬧熱鬧。”
###61：黃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