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第三回、斷前事璉黛初見面,順河下偶或遇雨村
且說林黛玉,一場噩夢下來,出了一身大汗,反覺身上清爽了許多,接下幾日又有紫鵑、雪雁的妥善照顧,柔言安慰,這身子是一日好似一日,沒過幾天,竟可以下床行走了。WENxueMI。cOm只是每當黛玉獨處之時,思及前幾日所做之夢,饒是絞盡腦汁,思回百轉,也是不解其中之意,只是隱隱覺得其中似與賈璉有關。
再說賈璉,那一日晚間聽到來興前去送飯時所說的話語,知道林黛玉曾派人來探望自己,心中也有絲絲暖意,暗暗想到:“她自己都病成那樣了,卻還想着我,可見是個頂細心的人了,我也應該有所表示才是。”於是命令來旺等人安排些頂好的葯膳每日給黛玉送去,至於人蔘、鹿茸、燕窩等名貴藥材,更是儘管相送,不夠再要,另外還派了幾個小廝,日日去黛玉房中探病問安,待其回來訴說所見所聞:林姑娘氣色漸好,已是行將大愈了。賈璉聞聽此言才放下心來,仍是在自己房中安養。
這一日賈璉在房中閑坐無事,又覺得自己的身體已是大好,便動了興念,想去看看林黛玉,畢竟賈璉往日雖有其中記憶,卻到底算不得準的,那林黛玉的音容只在腦中,並未實在見過,更別提近處接觸了,心中難免好奇。於是賈璉便喚來興、昭兒兩個近身的小廝來伺候自己梳洗,好要出門。
一時二人來了,先打了盆熱水,與賈璉凈了凈面,又扶其坐在椅上,在前面放了面鏡子,慢慢的梳頭編髮髻。賈璉看着鏡中的自己,閑着無事,便同來興、昭兒兩個閑聊。來興昭兒兩個見到賈璉今日高興,便湊趣的說些笑話解悶。來興先道:“二爺可是好了,這幾日把我愁得都了不得呢,不信您看,我這頭上都多了好幾根白頭髮呢。”昭兒在旁邊取笑道:“你那白頭髮哪裏是為擔心二爺長的,想必是你平日家小心思動得太多,才愁白的,可見是‘一飲一啄,皆有天定’,老天是不放過惡人的,你就是在這裏賣乖,也是無用!”賈璉在鏡中看得兩人取笑,心中也是可樂,便笑道:“昭兒這話卻也不是,我曾聞少年血熱,便容易白頭,來興如此,也不算甚稀奇事。”來興趕忙答言道:“二爺說得甚是,我今日可算長了見識,明白了我這白頭的緣故,這又哪是別人說得小心思太多,若論小心思,昭兒才多呢,二爺您也聽見了,他損起人來可是一套一套的。”昭兒還欲反擊,賈璉忙止住他兩個道:“行了,行了!你們倆都是如此大的年紀,還效那小兒形狀,一見面就吵,成何體統!”來興兩人這才打住,又嘻嘻哈哈的說些別事,過不多時就將賈璉的頭梳好,不過是頭頂之處挽個髮髻,用金絲玉帶裹了,既顯精神又突出其富貴氣象。賈璉見頭已梳好,便站起身來,來興兩個又取來衣服靴子,一一為賈璉穿戴好。賈璉在穿衣鏡前一照,只見鏡中出現一個翩翩的佳公子,濃眉星目,鼻似刀削,口若丹朱,一面方正臉膛,身上穿淺色的杭綢夾心袍,腰束黃紋絲絛,腳蹬一雙黑色抓地虎快靴,上面套着月白色襪子,怎麼看來,都算得上是神采奕奕,明輝照人。賈璉對自己的形象也頗是滿意,心道:“這副皮囊倒是比我前世的好得多了。”看罷多時,方出了門,向著北邊黛玉房中行去,來興昭兒兩個,見此也是在後面緊緊跟隨。
一路之上,主僕三人穿廊過院,賈璉只覺得心曠神怡,他可是有好一陣沒有出來行走了,今日一旦出來,就好像到了另一方天地,就連空氣吸進去也好像是香的,賈璉一路之上看着綠樹綠水,聞着花香草新,聽着鳥語蟲鳴,心中只是讚歎:“這等景象,非蘇州園林而不能有,江南水秀之氣盡矣,人若在此常住,又豈有不長壽之理。”正在廊間走着,忽然對面走來一人,看見賈璉三人,忙笑着招呼道:“二爺這是往哪裏去?”賈璉聞聲音向對面看去,也是笑道:“原來是來管家,我今日身上好些,便出來走走,也順便看望一下林家妹妹。”
原來對面來者正是管事來旺,來旺忙道:“如此甚好,二爺氣色看來甚佳,也該出來透透氣,活動活動身體。老奴還有事,就先告辭了。”說著便要離去。賈璉並不以為然,也要走時,忽聽後面昭兒笑道:“來旺叔,看你這般匆匆忙忙的,可是官司還未了結么?”賈璉一聽這話,心中驚疑,還未待來旺說話,便站住問道:“來管家,你正與人打官司么?”來旺聞言狠狠的瞪了昭兒一眼,連忙躬身施禮,恭聲道:“二爺不要信昭兒胡說,那有什麼官司,不過是送個犯人進官府大牢罷了,簡單得很,只是需花得一些銀兩。”賈璉一聽更奇,疑聲道:“這我卻更不明白了,咱們這裏,又哪來的犯人,還要送到官府去?”賈璉此言卻說得來旺也失了計算,連忙答道:“二爺難道忘了前幾日畫舫之中的事了么?有一女子謀害二爺,實屬罪大惡極,在這裏關了幾天,又實在不像,不是個了局,所以我才要送她去官府治罪,又因咱們本來就是鼎盛之家,要賠些銀錢實是無益,於是我便要去知會知府,將那女子先打了幾十板子,再投進大牢,定了罪,好為二爺出氣,現在正要去辦。”
賈璉一聽這話,方想起前事,自己的前身去東湖尋歡作樂,害了馬上風,當時在身邊的好像確有一個歌姬。賈璉想罷多時,方問道:“那女子叫什麼名字?”來旺答道:“只知是名喚小玲,姓甚名誰早已是無籍可查,聽說是很早就被花子賣到這裏的,所以就跟着她乾媽姓,姓花。”賈璉聽得點了點頭,心中暗道:“原來她也是一個可憐人,況且我之前染病,也分屬咎由自取,又干她何事,我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又何必胡亂遷怒他人。”心中計較既定,便笑道:“來管事,不必麻煩了,我現在不也是好好的么,何必徒然造孽。就是外人看了,也要笑話咱們家,所以論我的主意,還是把那小玲放了,你看如何?”來旺一聽,倍感奇怪,心道二爺今日的氣量怎麼這般大,把個差點將他治死的人說放就放了?難道是二爺憐香惜玉,可是一個普通的歌姬,至於到如此田地么?他心中亂想,口上可不敢怠慢,忙笑道:“二爺說的是,是我想差了,辦錯了事,放了那女子才是正理,這既是省了事,又積了陰德,顯示二爺的慈悲,實在是好事,又豈有不妥的,我這就去辦!”賈璉笑道:“我也沒想得這麼多,只是古語有云‘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本就是鐘鳴鼎盛之家,與一個升斗小民去認真計較,又有什麼意思?”來旺聽得連連點頭稱是,這才告辭而去。
一時來旺去辦賈璉交代之事,昭兒悄與來興道:“看見沒有,二爺這一病,可是轉了性子了。”來興也悄悄道:“可不是,我伺候了爺這麼多年,也沒見他這麼隨和過的,簡直都不像他了。”賈璉見來旺去了,也欲移步去看黛玉,不想走了一段路,還未見來興與昭兒跟上,便回頭看去,卻見他們倆正站在當地咬耳朵呢,便喝了一聲:“你們兩個嘀咕什麼,還不快跟來!”來興兩個被這一聲嚇了一跳,連忙止住話語,小跑兩步,趕至賈璉後面。來興還未待賈璉問話,便先笑着道:“我們正在那裏讚歎着二爺的大慈大悲呢,連那樣一個人都能放過,可見是菩薩心腸了,我和昭兒都說我們兩個今世是跟了個好主子呢!你說是吧!”說著他又捅了昭兒一下,昭兒也連連點頭,表示同意。賈璉見他兩個弄鬼,不由得笑道:“好了,你們兩個也別演戲,徒耽誤工夫,還是快快隨我去看看錶妹吧!”
主僕三人這才繼續向林黛玉的房中走去,林宅本就不大,過不多時,三人便走至林黛玉棲息之所。正好雪雁在院中閑坐,抬眼望見賈璉一行人遠遠地來了,便吃了一驚,撒腳向屋內跑去,邊跑邊喊:“姑娘,紫娟姐姐,璉二爺來了!”紫鵑正陪黛玉在裏間談天,聽到喊聲,忙起身查看,不想剛剛走至門口處,就與進來的雪雁撞了個滿懷。紫鵑“哎呦”一聲,被撞得一個趔趄,好懸沒有摔倒,剛剛站穩,便咬牙道:“好你個小冒失鬼,走路倒看着些,哪有像你這樣,一有事便慌慌張張,滿處亂撞的。”把個雪雁說得紅了臉,紫鵑還欲再說時,忽然一個聲音笑道:“紫娟姐姐,要訓人你還是等會吧,我們二爺可是來看林姑娘了。說得紫鵑嚇了一跳,抬頭看時,有三人正以品字形走來,一前兩后,說話的正是後面左邊的一位小廝。紫鵑一見這幾人,也顧不得再訓雪雁,忙忙的迎了上來,垂首站了。
賈璉正好進得院內,先見一個小女孩慌慌張張的向里跑,並未在意,只是見紫鵑出來時,卻是一愣,又聽剛才來興所說話語,知道這便是紫鵑了,心中更是一動,便仔細打量起來,只見紫鵑:眼若明星,流光溢彩,瓊鼻微微上翹,稍顯俏皮,一點的紅唇,面如鏡湖,還帶着些許雀斑,身穿月白緞小襖,外罩紫棉坎肩,下身則是繫着粉紅色褶皺裙,看年紀也就是十五六歲,一身的江南水秀之氣,溢於體外。賈璉看罷多時,心中暗暗讚歎:“好個慧心靈性的紫鵑,也不怪紅樓夢中有她重重一筆,看這姿態模樣,隱隱然竟有大家閨秀的模樣。”
正在賈璉為紫鵑品頭論足之時,紫鵑只覺得對面的璉二爺一雙眼睛似放着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看透似的,不由得心中惶恐不安,還夾着一陣羞澀,滿身的不自在,忙輕聲喚道:“璉二爺,璉二爺!”賈璉這才回過神來,看到紫鵑紅了臉,自己也十分的不好意思,連忙和聲對着紫鵑說道:“紫鵑,你們家姑娘身子可好了,我是專程來看望她的。”說著又狠狠瞪了後面兩個偷笑的小廝一眼。
紫鵑見賈璉如此,不由得嫣然一笑,也解了剛才的尷尬,於是笑道:“勞二爺惦念,林姑娘已是大好了,我這就進去通報,請您稍待片刻。”說著轉身進了裏間屋內。雪雁在外面見了,也忙忙的跟了進去。
不一時,屋內便傳來女子說話之聲,一陣笑語,一陣抱怨,也聽不真切,之後又是一陣的雜亂響動。賈璉只在外面靜侯,心知這是姑娘家在梳洗打扮,要不然衣衫不整,又怎能見得外客,所以耐心等候。果然時間不長,紫鵑便走了出來,笑着道:“二爺請進!”賈璉才跟着邁步進去。
剛一進屋,賈璉就便聞得一陣甜香,四處看時,見外間案上擺着一個小香爐,上面插着一根如牙籤一般粗細的小香,不過三寸來長,冉冉冒着輕煙,香味就是從中而來。正在此時,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姐已是在紫鵑和雪雁的攙扶下迎了上來,細細聲道:“妹妹未得親身探望哥哥,反勞得哥哥來此,實是愧殺!”說著微微一福。賈璉一見,知道是林黛玉了,忙伸雙手相攙,口中道:“妹妹這是作甚,都是親里親戚的,還說這些話,不是見外了么?”紫鵑在旁邊笑道:“二爺說的是!姑娘,你和璉二爺都是自家人,還站着說話作甚,還是坐下為好。”說著找來兩個坐墊,在座椅上鋪了,兩人這才對面落座。紫鵑見此忙去倒茶,雪雁在旁邊站了,隨時伺候。賈璉這才得着機會細細的打量林黛玉,果然與自己記憶中的絲毫不差,只是氣質上更有過人之處,再加上其一身素裹,滿面哀傷,更是使人憐惜,不過年紀還是小些,至多十二三歲,若是再長几歲年紀,真可以說傾國傾城了。
賈璉看了一時,也不再看,畢竟林黛玉雖是自己的表妹,但亦不可多看以致失禮,於是微微一笑,出聲問道:“聽聞妹妹前幾日身上不好,今日可曾好些了,偏我也是多災多難的,沒得機會來看看妹妹。”黛玉聞聽忙道:“璉二哥哥言重了,我這不過是平日的癥候,休息幾日,調養調養,也就大好了,倒是二哥哥應該注意些身子,不要過於勞累了。”賈璉笑道:“我這算得什麼,發一宿汗也就好了,偏他們不依不饒,非讓我調養,你看,我這不是一點事都沒有了么。”說得黛玉也是笑了。
正說話間,紫鵑端着茶盤上來送茶,彩瓷的兩個小蓋鍾,擺在了賈璉和黛玉的近旁。賈璉出來半日,也是口渴,正端起蓋鍾要喝,忽然看見紫鵑將案上的香爐和茶盤一起端走,便問黛玉道:“妹妹還喜歡點香么,早知如此,我那裏有上好的檀香,回去給妹妹拿來幾盤便是。”還未待黛玉說話,旁邊的紫鵑已是笑道:“二爺千萬莫要如此,我們這裏有的一些香已經是夠了,姑娘平日裏是不點這些玩意的。”賈璉一聽,便詫異道:“既是如此,又為何今日點上?”紫鵑笑道:“這是姑娘的主意,說這幾日天天吃藥,屋中全是藥味,璉二爺來了,又是身子剛好,怕是不願聞這個味道,所以才點上一支‘甜夢思’,沖沖藥味。”賈璉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女兒家的心思還真是細,不過是一點小事,都想得如此周全。”口中卻道:“你們麻煩什麼,藥味我也是聞慣了的,妹妹既是不喜香味,又何必點的這些,徒增不快,況我聞得此時屋內的氣味就是很好。”紫鵑道:“現已是不點了,這‘甜夢思’點得一支香味已是盡了,再點的話就膩人了。”說著端了東西下去。黛玉其實在賈璉一進得屋內便悄悄觀察於他,只因其前幾日所作怪夢似與賈璉有關,便加了注意,心中暗暗忖度,這時見了賈璉言談舉止,雖談不上溫文爾雅,也算是知情知禮了,心內也感到有些歡喜,輕笑道:“二哥哥不必為我擔心,這檀香沉香等物,我雖不常點,也非是有厭惡之情,只是言它遮蔽正味,有違自然之道罷了。偶或點上時,靜心凝神,也不是沒有好處。”賈璉笑道:“這話很是,凡事存在於世上就有他的道理,不過記得‘過猶不及’四字,不要過分也就是了!”
兩人又說得一會兒閑話,黛玉漸有不耐之意,有心問問前日夢中之事,又恐太是唐突無理,正猶豫間,忽聞賈璉讚歎道:“好茶,果然好茶,這是西湖龍井吧,妹妹不但人物俊潔,連家中的茶葉亦不是凡品。”黛玉聽了,轉頭看去,賈璉正端着蓋鍾,品着茶水,連連讚歎,於是笑道:“二哥哥說的不錯,這是獅峰山上採的茶葉,配上虎跑泉的泉水,最是色香味俱全的,全是我爹爹之前收集而來,輕易不予外客的。”黛玉之前說的還好,一說到“爹爹”二字,忽然想到死去的父親林如海,一時悲從中來,又伏案哭了起來。賈璉見此一拍頭頂,心中暗暗叫苦,他今天小心翼翼,旁徵博引,就是不敢談有關林如海的事情,怕黛玉聽了傷心,不過到底還是被黛玉自己說出來了。
賈璉在此心中無措,旁邊的雪雁雖小,對自家姑娘的性情卻是十分了解,也看多了平日紫鵑如何解勸林黛玉,知道照這個情形來看,以情相勸,多半是止不住的,不如以禮相勸,反倒有些機會。雪雁想到此處,便過來開口道:“姑娘就是傷心,也該保重些,不說旁的,就說璉二爺這專門的來看你,你反倒哭了,讓人家心裏怎麼想呢,就是外人看了,也是着實不像。”勸得兩句,林黛玉果然止住了悲聲,拿帕子拭了拭淚,頂着兩個紅紅的眼圈,對賈璉哽咽道:“我失禮了,讓二哥哥見笑!”賈璉趕忙道:“妹妹這是什麼話,我只盼着你不要再哭,也就好了,又談什麼失禮?”說了兩句,幾人只感到一陣尷尬,便靜默無語起來。
且說裏面黛玉哭了,賈璉、雪雁勸解,聲音傳出屋外,也被紫鵑聽見了,待她忙忙的趕進裏間屋看時,黛玉卻已是止住了悲聲。紫鵑見此也不好再加解勸,只是偷偷地把雪雁叫到外間屋,細問她緣故,雪雁據實以答,紫鵑聽了嘆道:“姑娘幼年喪父,確是情難以堪,也需要過好一段時間才能看開此事。只是我沒想到姑娘只因自己話中的一點由頭,便傷心得難以自制。”雪雁聞言不由得擔心道:“那據姐姐說來,姑娘可是沒事么?”紫鵑剛想回答,卻見賈璉出來,原來賈璉見到黛玉在這裏傷心難過,自己呆在這裏也是無益,反倒徒增尷尬,不如離去。於是便起身向黛玉告辭。黛玉十分不舍,只是道:“天已近午時,不如二哥哥在這裏吃了飯再去,這裏的飯食也多,我們是吃不下的。”賈璉笑辭道:“這卻不必,廚房也已備下了我的飯食,想必此時都送進我屋裏去了。妹妹身上不好,還是需多加休息,少要悲傷,我就不討饒了。”說著就往外去,黛玉聽了無法,只好起身相送,與外間的紫鵑雪雁一起,直送出院門外,賈璉再三請回,方的回去,只是黛玉歸屋之後,想起夢中之事因自己這一哭並未問出來,不由得後悔不已,也只好另尋機會。
再說賈璉,一徑出了院門,正看到來興、昭兒兩個在院中閑談,他兩個也看到賈璉,便忙忙的迎了上來。來興笑問道:“二爺可是事情辦妥了?”賈璉點了點頭,只是順原路返回,來興見賈璉並不答言,顯是興緻不高,便也知趣不再相問,只是與昭兒兩個緊跟在賈璉後面。一路無話,賈璉回到自己屋內,暗想林黛玉的哭狀,當時只覺得分外疼惜,本來只以為林黛玉也不過如此,現下看來,卻是自己孤陋寡聞了,“只有哭中的林黛玉才是真的林黛玉!”賈璉前世便聽過這句話,現下覺得有理之至,梨花未經雨打,又怎能顯出分外嬌繞。賈璉暗自嘆息:“我去看她本是一片好意,不想反惹她哭了,照這樣看來,還是不再親去才是。”之後賈璉果然不再親身前去看望黛玉,只是每日派人請安,送去藥物等事,並不曾間斷。
時光如逝水,不知不覺,已是過了三月,到了林如海死後的百日之期,賈璉早已痊癒,便出來張羅大事,佈置林府的百日典禮,還是請僧佈道,置辦酒席等事,也不必一一細述。黛玉身上大好,便也出來行禮,只是難免又哭一場,經賈璉、紫鵑等人的解勸,方才好些,在紫鵑的攙扶下去房中歇息。賈璉見此,方得繼續操辦,又過了三日,百日大典已過,賈璉收拾完殘局,正要休息時,正好外面報事的小廝進來,奉上一封書信。賈璉先看封皮,卻是京城家中來信,是封家書,拆開來看時,不過是自己父親賈赦告訴自己家中現下要有大事商議,要他辦完了叔父林如海的百日,便快快回來諸語,至於發生何等大事,信中卻是沒說。
賈璉接信之後,也不敢怠慢,封建社會之下,君父之權是最重的,往往令臣子無比懼怕,在賈璉原本的記憶之中,父親賈赦就是自己最怕的人,現在雖有穿越之說,不過父子天性,也不是說變就變的,於是賈璉細思林府內的諸事,思慮半響,真是再無他事,表妹林黛玉的身體也是大好,該是回家的時候了,於是便先使人問過黛玉,黛玉回道:“但憑二哥哥做主便是!”回身便令紫鵑、雪雁等收拾衣物字畫,還有方便帶走的輕巧東西,包了幾個包裹,交給家人一同帶走。賈璉見此再無後顧之憂,便命來旺等花錢雇傭大船,又找來林府的老家人林忠,吩咐他道:“你留守此處,記得令人勤加打掃,切不要荒廢了這裏,一切日常用度,自會有人與你送來。這裏是三千兩,你先收着,以供來時之需。”說著命下人給了他三千兩。林忠受寵若驚,推脫兩次,方收了銀子,只是道:“璉二爺儘管放心便是,不說小老兒本就是林府的下人,為林府辦事分屬應當,更何況二爺厚贈,感激都感激不過來,小老兒看好了這個門,也就是了。”賈璉聽了十分滿意。又過了幾日,來旺已是找好了船隻,十分乾淨高大的一條大船,裝得賈璉諸人綽綽有餘,賈璉這才和林黛玉,攜着諸位奴僕,棄岸登舟,從長江北上,改道大運河,直抵京城家中。
這一日,大船正在行進間,只見碧波蕩漾,水載豪舟,再加上艷陽高照,微風陣陣,確是一個好天氣。賈璉獨立於船頭,微微眯着雙眼,感受着此中美景,十分陶醉,不由得詩興大發,搜胸掏腹的想了半天,才勉強憋出一句道:“啊!大河,你全是水!”
正好這時來興來送衣服,聽聞賈璉如此“佳句”,一個趔趄,差點跌了一個跟頭,“撲”的笑出聲來。賈璉聽見笑聲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他,臉上一紅,喝罵道:“你是個賊么,這麼鬼鬼祟祟的!”來興在賈璉剛一轉頭之際,就已是止了笑容,只是麵皮還在微微顫抖,這時見主子惱羞成怒,也不敢笑了,忙上前言道:“二爺仔細凍壞了身子,奴才特地拿了一件大衣,爺先披上吧!”說著講一件大紅的緞子斗篷披在了賈璉的身上,這斗篷外面是綢緞,裏面是毛皮,最是暖和,賈璉披上斗篷,也感到一絲暖意,剛才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笑着道:“你倒是忠心可嘉,只是哪裏就會凍着了我,給我披這樣厚實的衣裳。”來興也笑道:“二爺這話卻是不對,這樣的大風,又是在水上,二爺初愈之身,如何禁得呢,還是小心一些為妙,不然反覆了,不但奴才的心裏過不去,回到家后二奶奶更是不饒人呢!”
來興所言本是笑語,平時說的這話也多了,賈璉聽后也不過是一笑了之,最多斥兩句“胡說”罷了。不想今天賈璉聽了這話,本來輕鬆的臉色忽然沉肅下來,笑容也不見了,只是沉吟不語。原來這賈璉心中有一念想:他在原本的世界之中,就是頂討厭王熙鳳的。她精明強幹,八面玲瓏是不假,可其兇狠毒辣之處也令人膽寒之極,毒設相思局,弄權鐵檻寺,逼死尤二姐,樁樁件件,實是法不容誅。賈璉此時聽到來興口中的“二奶奶”,心知是王熙鳳了,可是一想到這位女強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回去要一起過一輩子的,這心中可就不自在起來,自然就沒有之前的歡容了。
來興是個極有眼色之人,見到賈璉臉色變幻,心中也知是自己說錯話了,也不敢再往下說,回思一回,又實不知自己是哪裏錯了,正為難間,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妙法,便跪在地上“咚咚”的磕起頭來,口中直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賈璉被其一鬧回過神來,見到來興磕頭,不由奇道:“你這是作甚,還不起來?”來興抬起頭來,大聲道:“二爺不高興,自然是奴才有錯,徒惹您老人家不痛快了,自然該死!只是有一件,二爺金貴的身子,千萬莫要氣壞了,就是有氣,打我兩下,罵我兩句,都可使得,還需保重身子為上。”說得賈璉好笑起來,笑罵道:“真是個奴才!快起來吧,與你無關的,只是我心中想起些事罷了。”來興聞言,一骨碌身站了起來,笑道:“二爺笑了,這便是好了,也省得奴才膽戰心驚。”賈璉聽得更是好笑,心中愉悅,暗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現在煩惱也是無濟於事,不如權且放下,到時再說!”想到這些,把先前的煩惱也拋在腦後了。
正在主子奴才玩笑之際,忽聽河上一個清朗的男聲響起:“敢問前面船上,可是璉二世兄么?”賈璉一聽,連忙止住話語,抬眼向河上看去,只見離大船大約半里之處,漂着一葉小舟,一老翁在小船後面執舟搖櫓,前面則是站定一個男子,身材極為魁梧,面容卻因為離得太遠而看不真切。賈璉看不清其人面容,便出言問道:“在下正是賈璉,對面的兄台,你是哪位,認得我么?”對面船上之人聞言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遙遙的一抱拳,笑道:“果然是璉二世兄,賈雨村厚顏討饒了!”正說話間,小舟已是離得近了,舟上之人的面容也清晰起來,只見那人是一個中年男子,身穿一件藍領白底的大袖衫,頭戴黑色四方平定巾,五官貌相倒是平常,只是一對星目顧盼之間卻是神采飛揚,配上一面方正臉膛,更顯威嚴。賈璉“哎呀”一聲,認出了賈雨村來,忙先解了斗篷,遞與身旁的來興,亦是抱拳道:“原來是雨村大兄當面,請原諒小弟眼拙,竟未認得出來!”雨村只笑說“無妨”。說話間小船離得越發近了,來興見到自家二爺的這個形容,知道是來了貴客,也不待賈璉吩咐,便忙忙的令人搭上木板,引賈雨村上船。雨村也不客氣,只是道了句“多謝!”便幾大步跨至賈璉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