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連着好幾日風雪都不曾停歇,姚定城內一片銀裝素裹,街道上的厚雪積了半個腿的高度,百姓與官差們自發鏟雪,到處都是來來去去的身影。
這幾天裏,除了解決必要問題,尹秋幾乎沒下過床榻,大半時間都在昏睡,總是在半夢半醒間被人抱起來,吃飯,喝葯,再入睡,一點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這日午後,她終於在鐵鍬鏟雪的聲響中清醒過來,撐着床榻坐起,發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房間,茫然四顧下,除了她自己,半個人影也無。
依稀記得一個溫暖而柔軟的懷抱,彷彿陪伴了她好幾夜,卻想不起來是誰了,尹秋口乾舌燥,光着腳踩下地,搖搖晃晃地行到桌邊灌了幾口茶水。
茶還是熱的,像是剛泡過不久。
這是哪裏?
思索間,忽聽房外傳來一陣歡笑聲,頗有些吵鬧,尹秋放下茶杯靠近木門,悄悄拉開一道縫隙,看見幾名男女相互摟着彼此,姿態親昵,正旁若無人地自走廊盡頭行來,打着情罵著俏,高聲說著些令人臉紅心跳的話語。
瞧見這一幕,尹秋不由地心底一涼。
她一瞬忘了身體上的疼痛與不適,也忽略了周身的寒冷與腳底的冰涼,愣愣地回頭,打量房內的佈置。
卻沒有預想中的那般艷麗,只有些簡樸的擺設,不太像是她曾經待過的秦樓楚館,反倒像是尋常的客棧。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道白影飄然行進,攜帶着一股逼人的風霜,在她跟前站定。
尹秋嚇了一跳,無意識往後退了兩步,神情有些慌亂。
“醒了?”來人一身白裙,披着寬大錦袍,朝她投來打量的視線。
看清她的相貌,尹秋這才回憶起些許零碎的畫面,又後退了一步,立在原地沒說話,只是默不作聲地看着她。
“怎麼不穿鞋?”滿江雪說著,伸手將她抱起來放回床上,又貼了貼她的額頭,“還行,燒退了。”
尹秋還惦記着方才走廊上的那群男女,惴惴不安地問她:“是你買的我么?”
滿江雪正將提來的食盒打開,聞言笑了一下,說:“算是罷,”她取出飯菜擺好,沖尹秋招招手,“能自己走動就穿好鞋過來,吃飯了。”
尹秋面露惶惑,攥着自己的衣角,好半晌才問:“那你又賣了多少銀子?”
滿江雪忙完手上的事,抬起頭來瞧着她:“什麼賣了多少銀子?”
尹秋縮進被子裏,只露出兩隻眼睛,聲音悶悶的:“你那天買我花了五百兩,現在又把我賣到這兒來,賺得回來么?”她喉頭哽咽了一下,才又繼續說,“我上回被賣進青樓,才十兩……”
滿江雪沒明白她什麼意思,眉頭微挑:“青樓?”
她沉思片刻,正想着是什麼事叫這孩子誤以為此處是青樓,卻見尹秋忽地一把掀開被子,一陣風似地奔去了窗前,隨後將那窗戶用力一推,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你這是做什麼?”滿江雪訝異。
窗外的寒風“嗖”一聲撲了過來,尹秋扶着窗柩,兩眼含淚,說:“如果你把我賣去別的地方,我還能接受,可要是青樓,我還不如……”
小小的身影單薄且瘦弱,只穿了一件單衣,在那寒風無情地拍打中,像是一片無依無靠的青青柳葉,彷彿隨時都能跌下去。
瞧見她的舉動,滿江雪先是意外,很快又平靜下來。
“還不如什麼?”她冷靜地問道。
尹秋側頭往下看了一眼,心中駭怕,嘴上卻是十分堅定:“我就跳下去摔死。”
滿江雪看了她一陣,沒有上前攔她,而是矮身在桌邊坐下,許久才開口道:“還不跳?”
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尹秋不由地怔住了,再側身朝外看了一眼,頭腦當即暈乎起來,身子抑制不住地發著抖。
“這裏是二樓,”滿江雪的聲音再度傳來,“底下那麼厚的積雪瞧見了?摔是摔不死的,頂多斷胳膊斷腿兒,治不好這輩子就是個殘廢,你想清楚了。”
·
一時衝動,倒將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尹秋登時手足無措。
聽滿江雪語調淡然,且神態鎮定,尹秋料定她這些天來的悉心照顧,不過是為了把她救活轉而倒賣賺錢,與過往遇見的那些黑心人販並無兩樣,一時間真是萬念俱灰,胸口氣血翻湧。
可她已經不算小了,過了這個冬就要滿十一歲,從前被賣到青樓里,只是做些下等的粗活,諸如洗碗擦地,幫着灶房擇菜一類,但她年幼力微,時常笨手笨腳出差錯,總是被人教訓,挨了不少打,往往是舊傷未好又添新傷,過得十分凄苦。
有陣子運氣好,樓里當紅的姑娘可憐她,把她叫到身邊服侍,可沒多久那姑娘就死了,陪客時說錯了話,被醉酒的男人一劍割喉,破草席一裹,扔去了荒山喂野狗。
她在樓里見過不少類似的事,心裏也很清楚,到了一定的年歲,再進青樓可就不會做那些差事了,十二歲就成親生子的姑娘算不得稀奇,她定然也會和那些淪落風塵的女子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陪酒陪|睡,迎來送往,指不定哪天就喪了命,和那姑娘落個一樣的下場。
思緒千迴百轉,尹秋白着一張臉,見滿江雪神情悠然地自顧自倒茶喝,顯然是不想管她,尹秋禁不住心一橫,兩眼一閉,鬆開了緊緊抓着窗柩的手。
身子朝外墜去,尹秋已經聯想到了自己摔得頭破血流的模樣,那一刻她竟異常的平靜,反而不怕了,想着就這樣死去也是一種解脫,孰不料她上半身才一動,腰間便驀地多了只手,那手將她輕輕往回一帶,順勢就把她拉了回去。
“還真跳?”滿江雪春風般的聲線在她頭頂響起。
耳邊叫囂的風聲頃刻間遠離開來,尹秋撞在她溫暖的懷裏,貼在她的胸口,聽見對方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而她自己的心,則砰砰如擂鼓,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性子還挺烈,”滿江雪單手一揮,兩扇窗門隨即合攏,“倒和你娘如出一轍。”
尹秋靜了一瞬,再看向那窗戶時才開始后怕起來,可她聽得滿江雪這話,一下又打起了精神,忙抬眼看向她:“我娘……你認識我娘?”
滿江雪沒回這話,只將她擱去凳子上,遞了副碗筷過來,說:“吃飯。”
尹秋哪裏有心思吃飯?追問:“你方才提到了我娘……”
“先吃飯,”滿江雪打斷她,“不吃飯不說。”
尹秋趕緊端起碗,火急火燎地刨了幾大口白米飯,又塞了幾口菜,來不及過多咀嚼便草草吞了,情急得不行:“我在吃,在吃的,你邊說好不好?”
滿江雪又把玩起她那把匕首來,先問了尹秋一句:“關於你父母,都知道些什麼?”
吃得太急差點被噎着,尹秋急忙灌了一杯茶,清清嗓子說:“不太多,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不過很多人都告訴我,他們都死了。”
“你爹的確死了,”滿江雪拾起筷子替她夾菜,“至於你娘,早先還活着,不過快十年過去了,杳無音訊,也無人見過她,現今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縱然一直都聽說父母雙亡,可尹秋始終抱有一絲幻想,眼下聽她如是說來,免不了又是一陣悵惘。
爹爹已故,娘親十年來不知所蹤,又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一想到自己孤苦無依的日子,尹秋眼眶微紅,眼淚打着轉,沉默下來。
“還有,這裏不是青樓。”滿江雪又說。
尹秋捏着筷子,失魂落魄地坐着。
起身替她添了件外衣,滿江雪復又坐了回去,瞧着她道:“放寬心,我不會把你賣掉,等你病好了,我會帶你去雲華宮,那是你娘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尹秋忍住了快要落下來的眼淚,啞聲問:“雲華宮是什麼地方?”
“江湖門派,”滿江雪說,“昔日你娘拜在前任掌教座下,是頭一個打敗四大長老的女弟子,劍術了得,風光無限,無人不知她的名號。”
第一次聽人說起娘親的事,尹秋總算回過神來,擦擦眼睛道:“她叫什麼名字?”
“沈曼冬。”
“我爹呢?”
“尹宣。”
尹秋暗暗在心裏默念着這兩個名字,只覺得既陌生又親切,加上知曉此處並非青樓后,她才勉強鬆了口氣,情緒穩定了些。
“那你又是什麼人?”
雪天並無明亮天光,雖是午後,但房裏仍是點着幾盞燭火,滿江雪以匕首挑着燈芯,容顏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柔和。
“我與你娘同是雲華弟子,她長我幾歲,又比我先入門,是我師姐。”
得知她的身份,尹秋眸色訝異,這才醒悟過來。
難怪她會花那麼多銀子買下自己,又是請大夫給她看病,又是親手喂她吃飯喝葯的,原來是因着這麼一層緣故。
她有些忐忑地想:那以後,她是不是就不用再被人買來買去,也不用再吃苦受罪了?
可那個什麼雲華宮,會歡迎她嗎?她去了以後,又會被派去伺候誰呢?
許是看出她在想什麼,滿江雪將目光移到她臉上,聲音裏帶着安撫之意:“不必擔心,如今宮裏現任的掌教當年也與你娘交好,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都盼着將你接回去,師姐不在了,她的孩兒我們理應照拂。”
按說是好消息,聽了該高興才對,然而尹秋卻是滿目茫然,未覺驚喜,過了好一陣才又問道:“那我爹娘,是怎麼死的?”
“這些事,往後會慢慢告訴你,”滿江雪沒有直接回答,“不急在這一時,現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身子,養好了病再說也不遲。”
尹秋眼下的確心緒難平,突然間確定了雙親的死訊,又知道了往後的去處,內心是十分複雜的,再要聽說更多關於父母的事,只怕也難以消化。
她點點頭,也沒了胃口再吃飯,喝過葯后又犯起困來,倒去床上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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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急,雪勢綿密,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正飛馳着一輛馬車。
雪天路滑,又是幾近漆黑的夜間,那馬背上的青衣女子卻是不住地揮鞭催行,絲毫不顧及馬車裏被甩得七葷八素的一家三口,在模糊不清的視野中橫衝直撞,飛速前進。
“姑娘!季姑娘!”實在受不住這等顛簸,農婦冒着被甩出去的風險扒在門口,“你慢些成不成?那些人早就被甩掉了,我這兒子還生着病……”
雙手已被韁繩勒出了血痕,溢出來的血水很快凝固成了冰渣子,季晚疏在百忙之中回了頭,冷道:“給我閉嘴!”
被她這麼一吼,那農婦只得悻悻然滾回車裏,夫婦倆牢牢護着年幼的孩子,一家人在車裏撞過來撞過去,渾身骨頭都快要散架。
再跑上一陣這路就該到頭了,繼而轉上官道,行上個把時辰就能到遼平郡,如若趕在宵禁前把人送進城去,那就還有一線生機。
季晚疏半矇著面抵擋風雪,露在外頭的眉眼神情凝重,她不得不一心多用,既要看路況,又要騎馬駛車,還得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動向,腦子裏崩了一根弦,拉得很緊。
在馬蹄與車輪相交的聲響中,這條山路終於走到了盡頭,也就意味着季晚疏可以再將速度提升一些,不必因着道路狀況束手束腳施展不開。
忽然間,兩旁的山體驟然傳來“轟隆隆”的雷鳴。
聽到那震耳欲聾的動靜,季晚疏側目一看,竟見無數大石自那山壁上滾落了下來,陣仗堪比千軍萬馬奔襲而來,驚起大片濃濃塵霧。
身後很快響起那夫婦倆的叫喊聲,季晚疏暗道不妙,狠狠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可馬蹄跑得再快此刻也無濟於事,頃刻間便被那些落石堵住了去路。
“轟!”的一聲,馬車四分五裂,又是幾聲凄厲的慘叫傳來,季晚疏飛身而起,在混亂中尋找落腳點。
巨石接踵而至,直將那馬車壓成了粉碎,連那匹馬兒也未能倖免,當場被石頭砸的口吐血沫,倒地不起。
突如其來的狀況難免令季晚疏心生慌亂,可她根本沒機會救人,只得咬着牙飛踏出去,落在較為安全的地方。
巨石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時便已歸於沉寂,聽到小孩子聲嘶力竭的哭喊,季晚疏這才來得及返回,大踏步飛回馬車的位置,極力睜大雙眼找人。
“救、救命……”
重疊而堆的巨石下,那夫婦倆以肉身頂着落石,硬生生頂出了一小片空間,小男孩仰面倒在下方,滿臉是血,哭得驚天動地。
見此場景,季晚疏心神震蕩。
“姑娘……我兒……”農婦已說不出話來,唯有男人還撐着一口氣,“小兒,就、就拜託你了……”
季晚疏不敢猶豫,立即伸手將那孩子拽了出來,下一刻,夫婦倆再也支撐不住,雙雙朝地面撲去,重重巨石順勢下塌,眨眼就將他二人埋在了底下。
“爹!娘!”
季晚疏快速檢查了一下男孩的傷勢,發現他居然完整無礙,只有些避無可避的擦傷與撞傷,滿臉的血跡也都不是他的。
中了埋伏,若不快些離開只會等來殺手,季晚疏按捺下心中的激蕩,當機立斷抱着男孩朝官道飛去。
一隊黑影悄然立於前方。
“把孩子交出來。”
眼中閃過殺意,季晚疏抽出長劍,將男孩護在身後,冷冰冰道:“有本事就過來搶。”
沒有多餘的話語,只有倏然間交纏的劍光,黑衣人一躍而起,劈頭刺來長劍,幾人襲擊季晚疏,另幾人則直衝男孩,分工而行,目的明確。
到底是人多勢眾,季晚疏無法防備,纏鬥間叫對方得了手,卻聽一人驚詫道:“是男孩?那個病重的女孩在何處!”
季晚疏冷笑,乾脆利落殺掉周身幾人,爾後猶如鬼影般移到那人身後,直接將他抓着男孩的手臂一劍砍了下來。
黑衣人慘叫一聲,還未來得及逃跑,胸口已被長劍貫穿。
“走!”
隨手甩掉劍身血跡,季晚疏未作停歇,將那男孩背到背上,連連施展輕功沖入山林,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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