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黑風急,雪又落下來。
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尹秋全身放鬆地伏在滿江雪肩頭,已然忘了先前的驚險與懼怕,她緊緊地摟着滿江雪的脖子,聞着她身上半帶着血腥氣的味道,卻不覺得刺鼻,反而十分安心。
“冷么?”滿江雪自稍頭落去地面,輕撫了一下尹秋的背。
“有一點。”尹秋抬起頭來,見得前方便是溫朝雨擄走她的那座山神廟。
外牆立着的火把早已沒了火星,被細碎的雪花淋得冰冷,尹秋明明記得溫朝雨帶她走時,特意將此地的痕迹都掩蓋掉了,可此刻定睛觀之,卻發現廟門口的積雪上散亂着不少腳印,還躺了個一動不動的人。
尹秋瑟縮着頭:“那是誰?”
滿江雪抱着她跳進廟裏去,說:“帶你走的人。”
是那個騎馬人?尹秋詫異:“他不是很早就走了嗎?”
“被我截了路,”滿江雪順手關上門,說,“我叫他帶我來的,不然沒那麼容易找到你。”
尹秋哈了口熱氣,搓着手:“他死了?”
“嗯,”滿江雪說,“就在這裏睡罷,他們不會再來了。”
這廟裏沒有乾柴,也沒有稻草,條件不怎麼樣,但好在能隔絕風雪,總比宿在林子裏要強,滿江雪便脫下外袍鋪在地上,先一步躺了下來,沖尹秋招手。
“來。”
尹秋凍得臉蛋兒生疼,忙不迭鑽進她懷裏去。
“害怕么?”滿江雪在她耳邊問。
“剛開始很害怕,”尹秋說,“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之前是我大意,”滿江雪說,“不過溫朝雨受了傷,餘下幾日她肯定消停了。”
雖然沒有看清她二人的交手過程,但溫朝雨吐的那口血卻是親眼所見,尹秋問:“她傷得很重嗎?”
滿江雪說:“既有外傷,又有內傷,便是再好的靈丹妙藥,沒有兩個月她也好不了。”
地底的涼氣一陣一陣地往尹秋體內涌,她不住地打着擺子,抖着嘴唇說:“師叔好、好厲害。”
滿江雪側頭看了她一眼,伸手將尹秋從地上撈起來,丟在自己胸口,說:“沒事了,離天亮還早,快些睡。”
尹秋乖乖地趴在滿江雪身上,像只軟趴趴的小貓崽,她感受着滿江雪的體溫和心跳,心裏暖暖的,比喝了一大碗熱湯還要暖。
“我會不會太重了?”尹秋連呼吸都放的輕了些。
“不會。”滿江雪說。
“你喘得過來氣嗎?”尹秋生怕壓着她。
“有氣。”滿江雪像是輕輕笑了一下。
尹秋忽然很想看一看她,便用手肘撐着地面直起身來,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中摸索着滿江雪的臉。
“做什麼?”滿江雪不動,只看着她毛茸茸的腦袋。
“你有沒有受傷?”尹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又埋下頭嗅個不停。
“我沒事,”滿江雪聽着她細細的呼吸聲,說,“聞什麼呢?”
尹秋皺着眉,鼻尖快要抵到滿江雪頸側的皮膚上,說:“你的劍閂在門上,身上怎麼還這麼重的血腥味?”
滿江雪說:“不是我的血,”她聲音帶了點笑意,抬手將尹秋的腦袋按了下去,“好了,我沒受傷,趕緊睡覺。”
尹秋這才放下心來,心滿意足地蹭了蹭滿江雪,疊在她身上睡了過去。
·
第二日天明,尹秋在睡夢中被滿江雪抱起來,馬兒還拴在昨夜出事的那片林子裏,兩人上了馬,又開始趕起了路。
餘下幾日果然未再遇到波折,也不見紫薇教的什麼人來,這日傍晚,一大一小行上了官道,順着大路入了一座州城,挑了個客棧暫時入住。
寒風料峭,大雪時停時落,沒個定性,長街上不少人掃着雪,燈籠也已掛起來了,棟棟樓宇陷在一片芒白之中,屋檐下的冰錐比柱子還要直。
尹秋睡眼惺忪地站在窗口吹了會兒風,提了些神,她沒心思看新鮮,這兩日奔波下來,又開始咳嗽個沒完。
“把葯吃了。”滿江雪說。
尹秋張嘴,滿江雪塞了粒藥丸給她,尹秋就着水吞了,還是困得不行,倒在榻上小睡了一場,再醒時,外頭已經徹底黑了。
吃過了飯,滿江雪又給尹秋額頭上的傷敷了點藥膏,冬日天冷,傷口癒合得慢,這幾日才結好了痂,有指甲蓋那麼大一塊,但尹秋不過巴掌大的臉,又皮膚白,那痂便瞧着有些顯眼,像是被人刻意拿筆沾上朱墨點了一點。
經過這段日子的調養,尹秋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滿江雪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點沒虧待她。
尹秋也聽話,餓大的孩子不挑食,有什麼吃什麼,一張小臉逐漸有了血色,眼眸也有了明亮的神采,面頰瑩潤起來,秀氣可愛,總算不是那個面黃肌瘦又病氣纏身的小姑娘了。
“師叔,我們還有多久到?”尹秋捏着筆杆子,一筆一劃地寫着自己的名字。
“看見那座山了么?”滿江雪抬手指向窗外。
尹秋側頭,越過小軒窗望向遠處,依稀在黑暗中見得一座輪廓模糊的高山。
“看見了。”
“那是雲華山,”滿江雪說,“雲華宮就在山頂上。”
“已經到了?”尹秋有點詫異。
“這裏是上元城,”滿江雪靠在椅背上,姿態閑散,“你第一次入宮,還是精神點好,這幾日勞累了些,今晚好好兒睡一覺養養精神,明日再回去也不遲。”
“哦。”尹秋埋下頭。
滿江雪傾身過來,看了看她的字:“不錯,有長進。”
尹秋心不在焉的。
“怎麼了?”滿江雪握住她的手,“才誇你一句,這就寫錯了。”
尹秋轉動眼珠看着她,掩飾不住眉間的失落,小聲說:“我以為……還有幾天才到呢。”
滿江雪帶着她的手落筆,問:“你不想這麼快回去?”
尹秋嘴唇微動,沒說話。
其實也不算快了,這一趟山路走得艱難,又是吹風又是淋雪,吃不好睡不好,尹秋在馬上顛簸的時光也是有些難捱的,但有滿江雪陪着她,尹秋可以忍,甚至覺得很開心。
可沒想到明天就要去雲華宮了,尹秋着實感到倉促,縱然這一路以來她都清楚地知道要去哪裏,但眼看着路途快要走到盡頭,她卻還沒真的做好心理準備。
何況尹秋更在意的是,到了雲華宮,她就不能再寸步不離地跟着滿江雪了。
“我住弟子房,師叔住哪裏?”
“驚月峰。”滿江雪說。
“離得遠嗎?”尹秋趴在桌面,歪着頭看滿江雪的臉。
“不算遠,”滿江雪在她身側的凳子上坐下,“等你學會了輕功,來去自如。”
尹秋滿目茫然地問:“那我去了宮裏,要做什麼?”
滿江雪說:“先帶你見見掌門師姐,後頭的事,會有人教你的。”
尹秋緩緩地點着頭,又沉默下來。
小廝送來了熱水,兩人一起沐了浴,換了乾淨衣裳,熄燈就寢,尹秋心裏揣着事,瞪着眼睛毫無睡意。
夜裏風聲更濃,屋內沒有光亮,外頭的走廊上時不時會路過人影,夾雜着些許低沉的說話聲,尹秋枕着滿江雪的手臂,聞着她身上的淡香,在這靜謐的時分想了很多事。
她想起過去流浪受苦的日子,想起那些對她不好的人,還有少數關照過她的人,又想起與滿江雪相識后所經歷的種種,一時間心緒複雜。
她暗暗地想,滿江雪要是肯收徒就好了,這樣她就能繼續留在她身邊。
可滿江雪說她尚不足以為人師,這又是什麼道理?連溫朝雨都被她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這樣一身好功夫,她怎麼妄自菲薄?
還是說,滿江雪其實並非不收徒,只是不想收她為徒?
那麼,她要怎麼做,滿江雪才肯做她師父呢?
“睡不着?”滿江雪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尹秋忙閉上雙眼,將滿江雪抱得更緊了:“沒……這就睡。”
·
雪落庭院,染了整座小樓,冰欄玉瓦,浮雕薄霜,天地都籠罩在一片風雪中。
溫朝雨信步走在院子裏,步伐略有些虛浮。
她今日沒戴斗笠,換了身淺藍的袍衫,英氣的容顏透着幾分冷然,面色很不好,肩頭纏傷的繃帶七拐八拐繞了半個脖子,勒的她呼吸不暢。
院裏不見花卉,四角都栽種着楓樹,那紅楓上墊了點薄雪,壓得低低的,紅白相間,好看是好看,卻也讓人覺得垂頭喪氣。
溫朝雨看得煩躁,指着門口幾個屬下道:“地上是有金元寶還是有美人躺着沒穿衣裳?都給我把頭抬起來!”
屬下們趕緊伸長脖子看着天,不敢吭聲。
“一個個霜打的茄子么!”溫朝雨白着臉,中氣倒是足,“再擺出一副晦氣樣,我就讓你們都滾回去洗茅廁,這輩子都不用抬頭!”
但凡是做下屬的,就得有時時刻刻受氣的覺悟,這位護法在外頭吃了癟,心裏頭不痛快,回來這幾天想着法兒撒氣,誰碰着了都得觸個霉頭,實在不是什麼稀罕事了。
屬下們對此心知肚明,大氣也不敢出,紛紛演起木頭樁子來。
溫朝雨哪兒哪兒都不舒服,皮肉連着骨頭都跟被雷劈了似的,沒完沒了地疼,活像是有什麼人不斷拿鞭子抽着她,還是不斷氣不停手的那種。
“教主呢?”溫朝雨走到樓門口,輕輕揉着右肩。
“在裏邊兒練功呢,說了不讓人進去。”一名屬下答。
溫朝雨看了一眼那緊閉的大門,側耳聽了一陣,聽到裏頭隱隱約約傳來不少女子的歡笑聲,還夾帶着某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動靜。
“那她叫我跑一趟幹什麼?”溫朝雨揮揮手,“你們都散了罷,我自個兒等着。”
屬下們便都相繼離去,行出了院落,溫朝雨疼的臉直皺,挨着欄杆靠坐下來,順便打坐調息,緩一緩傷痛。
人一走,這地方就更顯冷清,連帶着那樓里的聲響也愈發大了起來。
笑聲,喘息聲,以及毫不隱忍的叫聲,如同一道道流水,密集而又連貫地匯入耳中,聽的人臉紅心跳,想入非非。
溫朝雨盤腿打了會兒坐,忍了又忍,終於控制不住跳了起來,哐哐砸門道:“大白天的能不能注意點?教主!沒事兒我就回去了,你晾着我算怎麼回事?”
半晌也無人應答。
又鬧了一陣,裏頭才徹底安靜下來,溫朝雨操着手,見面前那兩扇門忽地自己開了,屋子裏瞬間湧出一大股濃郁的熏香,還伴隨着雲霧般的熱氣,撲的溫朝雨直掩鼻。
未幾,有個含笑的聲音在樓內響起:“你辦不好事,我尚且沒罰,只是晾你一會兒便受不得了?”
溫朝雨立在門口沒動,只是看着大堂里擠作一團又衣不蔽體的女人們說:“那也沒這麼個晾法,你在裏頭左擁右抱,我在外頭吃冷風,不厚道么。”
很快,便見那些女人後方掛着的帷帳被一隻修長的手掀開,有個身着紅衣、深發雪膚的美麗女人行了出來,衝著溫朝雨微微一笑,說:“你若是眼熱,隨便挑一個,教主我不是那吝嗇的人。”
這女人身量高挑,身段曼妙,一張臉初看艷麗濃烈,再看卻又清淺似夜月,一雙媚眼含情脈脈,紅唇抿起好看的弧度,千嬌百媚中又是欲語還休的調調,十分勾人。
她一現身,那地上的女人們便都柔弱無骨似地朝她靠了過去,卻又不見誰敢碰着她一星半點,滿屋子都是搖曳生姿的身軀,柳葉般的腰,雪白的手臂,輕柔晃動在那嫵媚的紅裙邊,活色生香得攝人心魄。
溫朝雨對這場面早已見怪不怪,笑道:“那還是算了,教主不罰我就該感恩戴德,又哪裏好意思領賞。”
南宮憫伸出手,動作溫柔地撫着身側人的頭,說:“你潔身自好成這樣,傳出去可不像是魔教中人的作風。”
溫朝雨說:“我比不得教主精力旺盛,成天溫香軟玉在懷,教主還是克制些,免得身子吃不消。”
“采陰補陰,哪裏會吃不消,”南宮憫瞧着她,“你為著誰守身如玉?本教主做回好事,替你抓了來。”
溫朝雨笑得邪氣,說:“哪能勞煩教主親自出手?可不折了我的壽了。”
南宮憫的視線落在她脖間的繃帶,笑了笑:“挨打了?”
溫朝雨倚在門框上,嘆了口氣:“滿江雪沒良心,打得我好狠,到嘴的鴨子幾次都飛了,我惹不起她,教主你還是自己出馬罷。”
南宮憫越過眾女行到門邊,後頭的人便都穿好衣裳退了下去,南宮憫說:“算日子,她們應該已經到了上元城。”
“攔不了了,”溫朝雨說,“上元城是雲華宮的地界,盤查的嚴,這回我是沒法子了。”
南宮憫說:“那就不攔,讓她們回去,那孩子總會到我這兒來的。”
溫朝雨說:“你有后招?”
南宮憫笑了起來:“當年你一聲不吭地回來,自暴身份,再往雲華宮安插卧底就沒那麼容易了,不過事在人為,這十年漫漫長夜,總有防不住的時候。”
溫朝雨抬了抬眼睫,表現得滿不在乎:“好事么,也省得我次次主動上門找打。”
南宮憫側目看着她:“你不問我是誰?”
“不問,”溫朝雨習慣性摸向腰間,才想起沒帶大刀,說,“問了就又成了我的事,你千萬別告訴我。”
南宮憫像是忽然間想起什麼似的,說:“你越發懶散了,是怕碰着什麼人不成?”
溫朝雨撇嘴:“滿江雪嘛!那誰不怕?”
南宮憫笑吟吟道:“是么?我還以為是你那寶貝徒兒。”
溫朝雨心下一動,面上卻不露聲色:“什麼寶貝不寶貝的,長大了出息了,每回見着我都恨不得一劍捅穿我的喉嚨,我還不敢還手,只怕滿江雪沒日沒夜地追殺我,我又不傻,躲總會么!”
南宮憫拍拍她的肩,口氣溫和道:“要真這麼麻煩,我替你將她殺了,左右我不怕滿江雪來追殺我,如何?”
溫朝雨被南宮憫的手拍得半邊身子都麻了,卻只能穩如泰山地咧開嘴笑:“那感情好啊!”
“演的不像,”南宮憫收回手,眉眼彎彎,“捨不得直接說出來便是,裝什麼?我不是說了么,你要是真喜歡,教主我替你把人抓來即可,怎麼還把人往刀口上推?”
“一個脾氣不好的丫頭而已,”溫朝雨坦然自若,說,“教主你有這麼多美人兒,就別惦記那種野丫頭了,不合你胃口。”
南宮憫挑起一邊眉,邊走邊說:“合不合胃口,也得嘗了才知道。”
溫朝雨哈哈大笑,應了兩聲跟上去,片刻后又瞧着南宮憫的背影斂了笑意,眸中儘是暗涌的冰冷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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