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侯寧的錄音發給朱韻,在她聽的過程中,他一直在旁邊站着,好像在等着看她聽完后的表情。
其實所謂的勁爆內容只有一句話,似乎是吳真不小心說漏嘴的。
當時她跟李峋都喝了不少酒,已經微醺,她跟李峋抱怨生活辛苦,說要為自己將來做打算,她無意中透露了一句——
“誰知道老高那病還能撐多久?”
她說得很小聲,必須很仔細才能聽清楚。朱韻不能確認自己聽得對不對,扭頭看侯寧,侯寧咧着嘴笑。
朱韻摘下耳機,“高見鴻得病了?”
侯寧:“是唄。”
朱韻:“什麼病?”
侯寧攤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吉力公司壓根沒人放這個消息,看來是有意瞞着。”
朱韻詞語盡空,腦中浮現出最近見高見鴻時他消瘦的臉頰和蒼白的膚色,還有他不知不覺按壓太陽穴的樣子。
侯寧回到自己的座位操作電腦,興緻勃勃道:“不過既然有風聲了,那就好辦了,給我三天我就能查出來。”
朱韻回頭看李峋,今天他回來的時候看起來情緒很差,跟這個消息有關嗎?
而李峋不止今天情緒差,往後的幾天裏,李峋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他睡得時間越來越少,經常一個人坐在椅子裏抽煙,一抽就是半天。
侯寧技術過硬,根本沒需要三天,第二天就從吳真的手機里挖出了高見鴻的病症。
顱內腫瘤。
李峋知道之後,問了一句,“良性惡性?”
侯寧:“不知道。”吳真手機里有一張高見鴻的檢查報告,侯寧看不懂,拿給李峋,李峋沉默地看完,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朱韻也過去看,在密密麻麻各項化驗數據里,找到確診一欄。
“腦膜瘤……”她小聲念出來,侯寧馬上搜索。“哎呦,良性的啊。”他語氣里是深深的失望。
侯寧說:“他還沒做手術呢,大概是想拖到公司上市。”他嘿嘿笑着,“可惜咯,準備竹籃打水一場空吧。”他說完,譏諷地看着默不作聲的朱韻。“你不會是心軟了吧?我告訴你,我還打算晚上去買蛋糕慶祝呢。這叫什麼,因果報應!”
朱韻一句話沒有說,她回頭看李峋。
他沉在椅子裏,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她不敢問,關於這件事的一切,她都不敢問。她不知道李峋會怎麼處理這件事,是停下,還是添火加薪。
飛揚的其他人都只當這件事是個小小的插曲,但朱韻和李峋跟飛揚公司的其他人不同,高見鴻對他們而言不止是對手,他們之間還有些其他的東西。
朱韻連續幾天心情低落,某日她上班途中遇到董斯揚。董斯揚開着他那破麵包正準備出去談業務,看到朱韻,搖下車窗打招呼。
“朱政委!”
朱韻看向他,“董總。”
董斯揚打趣道:“你這眼圈怎麼這麼黑?”
朱韻昨晚做了夢,睡得奇差,沒力氣跟董斯揚插科打諢。
“我先上樓了。”
“等等。”
朱韻站住腳步,董斯揚胳膊墊在車窗框,說:“你是不是打算勸李峋收手?”
朱韻沒說話。
董斯揚:“別干多餘的事。一句老話送給你,‘慈不帶兵,義不養財’。”
朱韻:“我沒打算勸他,這件事不管什麼結果,都是李峋自己決定。”
董斯揚叼着煙道:“那就好,他心狠着呢。”
李峋的確沒有停下。
在吳真拿走U盤后,他開始着手一系列法律流程。
U盤裏放有《無敵武將》和《花花公子》的所有數據和原始碼,李峋知道方誌靖不可能不用。
他把這些東西拿給吳真,等同於將飛揚公司的後門整個打開給被人參觀,一旦方誌靖將《花花公子》複製下來,以吉力公司的平台水平,飛揚將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會失去目前唯一一個收入來源。
但李峋不在乎。
那段日子李峋比以往話更少,公司的氛圍不知怎麼也變得凝重起來,連張放都不敢亂開玩笑。大家似乎有個淺淺的認知,那就是公司很可能要面臨一輪驚天巨變。
李峋讓朱韻為他準備所有關於遊戲公司侵權官司的材料。其實從方誌靖拿到原始碼到他們改完美術資源和基礎功能,至少要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完全可以找一個律師來負責,但李峋堅持親力親為。
他那段時間過於可怕,朱韻不敢打斷他,他要什麼材料她都拚命地給他弄,每天的生活都像一根擰緊的發條。
她跟他一樣,沒日沒夜準備資料,強迫自己除了工作不去想任何事情。她全部精力都投放在李峋佈置的任務里,卻沒有注意到他的狀況越來越糟。終於,在高見鴻的病還沒出什麼問題的時候,李峋先一步累暈了。
那天公司只有朱韻和張放,他們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
他像往常一樣窩在椅子裏。
李峋就坐在朱韻斜對面,她剛開始以為他閉着眼睛是在思考什麼。過了一段時間,她想他或許是睡著了。白天睡覺對李峋而言是很難得的事,她想讓他睡得更好一點,去拿小毯子給他蓋上。
她儘可能地小心翼翼,不想吵醒他,可不小心碰到他桌面上的筆。筆掉到地上摔出聲響,朱韻緊張地看着他,心說他肯定要醒來罵人。
可李峋還是毫無動靜。
朱韻終於感覺不對勁,李峋白天幾乎不睡覺,就算睡也是淺眠,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醒。
她碰了碰他。
“李峋……”
他沒動靜。
她晃晃他的肩膀,“李峋?”
他這次倒是動了,身體的平衡被打破,頭一偏,身體滑下椅子,重重落在地上。
朱韻嚇得魂都散了。
張放也嚇壞了,傻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朱韻先一步回神,沖張放說:“快叫救護車!”
朱韻將李峋翻過來,讓他平躺在地上。
張放打完電話,過來說:“別、別怕。”
朱韻看着李峋,一句話都說不出。她太慌了,想找人幫忙,她給董斯揚打電話,董斯揚沒接,她急得眼眶發紅,手忙腳亂又給田修竹打電話,田修竹聽完她語無倫次的敘述,說:“你冷靜點,等着我,我馬上到。”
救護車和田修竹几乎前後腳趕到,田修竹幫着醫護人員將李峋抬上擔架。
在某個間隙,朱韻又看到李峋髮絲里摻雜的白色。
其實在去年年會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到他的白髮,而田修竹也很早就提醒過她,李峋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但她都沒有在意。
他們都沒有在意。
朱韻也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當年在美國,田修竹為她調整的生活習慣已經被完全扭轉。可直到李峋暈倒的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這點。
田修竹來叫她,朱韻條件反射第一句就是“對不起”。
田修竹扶着她的肩膀,低聲道:“別怕,不是大事,應該只是太累了。”
朱韻完全聽不進去。
李峋在救護車上稍稍恢復了一點意識,他動了動,朱韻馬上蹲到他身邊。
他似乎覺得很疼,眉頭緊緊皺着,臉上全是汗。
朱韻靠近他,小聲問:“是不是不舒服?”
他用了一段時間來分辨聲音的來處,意識到是朱韻,緩緩搖頭。
朱韻拉住他身側的手,發現自己的手在輕微顫抖。很快李峋的手掌翻了過來,動作很慢,但思路清晰地反握住她,他的手心有很多汗,但關節尚有力度,無形中化解了她的緊張。
送到醫院的時候李峋的意識又有點模糊,但他拉着她的手一直沒有鬆開,直到CT室門口,醫護人員要給他推進去檢查,他的手還沒松。朱韻在他耳邊說:“李峋,鬆手。”
不管她怎麼說,李峋都不松,他眼睛已經閉上了,呼吸也比平時快很多。
“快鬆手,你得進去檢查。”她又說。
李峋還拉着她,但手指已經沒有剛剛有力氣了。其實朱韻很輕易就能掙開他,可她不忍。她心裏知道應該快點送他去檢查,也知道這只是做個CT,不是生離死別,可她就是捨不得掙開。
他拉着她,他在依靠她,他想安慰她。
“鬆開吧。”田修竹說。
她沒有動。
田修竹無言地看着那個滿臉是汗,快要昏迷的男人。
最終醫護人員撥開了他們,小護士說:“家屬在外面等。”
朱韻在等待檢查的時候,又給付一卓打了電話,說話聲線抖得厲害。
付一卓幾乎是飛着趕到醫院。
朱韻見他也是不停地道歉,她幾乎要在一天之內把一輩子的歉都道完了。付一卓抱住她,穩重道:“不是你的錯,他不會有事的。”
付一卓寬厚的手掌按在朱韻的背上,給了她莫大鼓勵。
今天陽光明媚,晴空萬里,是難得的好天氣。
在李峋檢查期間,朱韻一直在反思着。
為什麼在這種安寧祥和的日子,會發生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