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德之源
德源縣諸事順遂,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不過總還是有不順的,比如那些不求觀來的大神侍們。
在他們看來,德源縣這個地方實在太討人嫌了。
頭一個就要說那個湖,只一個不溺之水的神通,卻不曉得要多少願力才能將之填滿。從前不求觀上,有許多小神跡,一處不過幾回大會,便可滿願,是可眼見的進度。這裏可好,冬至時候的大排場先不說,光那後來他們又圍着湖在幾個神廟裏做了祈願會、洗愆會,可這湖就像個無底洞,多少願力下去也不見其滿,實在叫人懊惱。
再一個就是這地方的人!心愚至極,無可救藥。顯了兩回神跡,又散出去無數的靈藥齋飯,好容易聚起來些人,竟然會因為“買賣太忙”、“要上工”等理由,連個五日一會、十日一會的聽神會都堅持不下來。還有來兩趟后發現沒有好處拿了就索性不來了的,這是把神廟當成他的供養地了?哪兒來的臉!
還一個可惡的就是縣裏那些沒事搖筆杆子爛舌頭的讀書人。按着神侍們向來的做法,這百姓愚鈍,神信不開,就得動之以“利”,曉之以“罰”。前者無非是告訴他歸附神廟后能得到什麼好處,後者自然就是示之以神罰。
日常過日子,總有些倒霉事兒和交運的時候,只要先給他們心裏種下這兩個根,等發生好事的時候,他們就會自覺想到是因為自己信神的虔誠,同樣,若是倒霉了,也定能尋出自己沒信真、沒有完全依照神示所行的心思言行來。因此是個只需播種,就能叫人在日常里自己生長起神信的好法子。
為了能將這些種根深嵌牢種,他們常會宣講許多相應的故事。無非哪裏哪裏什麼人信神虔誠,本來無葯可治的病竟然不藥而癒了;或者誰誰誰跪神三年,得神靈指引挖着了財寶一舉發家;再有什麼人侮神不敬,遭了大難乃至禍及子孫家破人亡等等。
——反正得的好處必得是許多人一心謀求而世間難得者,遭的神罰也必是慘絕人寰無力回天才夠震懾。
可德源縣有個天殺的縣報,裏頭有一群天殺的閑人。大概是日子太平,實在沒什麼好寫的,不知道怎麼就盯上神廟的這些舉動了。他們這裏剛有什麼神仙顯靈的故事一說出去,隔不了兩天縣報上就會提及,變着法兒用各樣假設來說破所謂神跡皆是胡編之言。
事情許多都不在本地的,有的是靈都的事,有的是莽北的,這群德源縣的土包子根本連去都沒去過,只憑一張嘴胡亂推斷,中間還常有拐着彎影射神侍、神廟役者私德有虧的言語。偏此地百姓中識字的多,還偏就喜好這樣的故事,說起來比神跡本身還有滋有味。
也有神侍輾轉通過人去給縣報裏面的人遞話,無非是勸他們向善,說些當心如此言語會惹怒神仙遭神罰云云。
哪知道隔了幾天那縣報新出時,上頭就有人道自己因為偶然言語揭露了某些暗行而遭到了威脅。話里話外都是怕說得太過明白會遭遇不測,只能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樣兒,卻寫了無數好似互不關聯的細節,只差沒有指着神侍說“是他是他就是他”了。
鬧得後來那神侍所在的神廟意外火了一把,卻是有些無聊民眾跑去看稀奇,看看那神侍是不是果然眼下烏黑,走不得長路,神廟裏頭有沒有暗道密室,有沒有失蹤了的閨女少婦……
後來直接大神侍去縣衙找了知縣大人訴苦。知縣大人聞說此事也十分無奈,不過還是表示會給神廟這邊做主,只叫他們明說了那些人所著文章里哪些話不盡不實,尋了當事人當面對質,誰錯便罰誰。
這話說得好聽,怎麼個對質法?那群搖慣了筆杆子的混蛋哪裏會給人留這樣把柄?有許多都託了戲文說的,可明眼人一看就曉得在說誰。但是能叫被說的這個自己認上去說“你胡說”么?告對方污衊之前,倒先來個不打自招,叫什麼事兒!
他們只說一二,可埋了三四的線,只叫人自己猜去。無聊百姓,整日介吃飽了喝足了,小事都安泰,大事打算了也沒用,剛好要尋個事兒磨磨牙,這不是現成的么?!可等他們憑着自己腦洞胡猜起來,連那些當初布線的筆杆子們都要自嘆不如。人心齷齪如斯!
有神侍實在被惹急了,也顧不得什麼分寸,在信眾聚會時直言縣報那些胡編文章居心險惡,意在辱神,若百姓們不能及時醒悟,只怕天降神罰,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
縣報的分毫不懼,曆數了德源縣百餘年來的天象收成,卻是旱時必雨,大雨不溢,原是個受神仙保佑的地方。沒有這些什麼神侍鬧騰的時候年年風調雨順,現在若真有個什麼好歹,誰曉得是不是因着他們胡鬧惹怒了湖神?畢竟遇仙湖護佑德源縣是既有之事,這些好行添足之儀的才是後來的。
而且這批人還有殺手鐧,——你們說你們是神侍就是秉持神意的,我們寫文章還是受了“端陽夢”指點呢!當地老百姓一聽,那還是端陽夢靠譜些,有來頭,更正宗。
真把一批一直以來無往而不利的大神侍們氣得七竅生煙,又無可奈何。
就有人懇請觀主趕緊從官府走一走,打一打這些人的氣焰。觀主苦笑道:“這裏的縣令是謝家嫡枝出身,我們能叫誰去開罪?只怕我這一開口,就先開罪了旁人了。”
神侍們義憤填膺:“官官相護,真是沒天理了!”“難道這德源縣還就是個神仙難管的地界了?!”
觀主點頭:“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那個之前被反覆污衊的大神侍,這兩天臉色就沒好過,聽了這話咬牙切齒道:“這地方已經爛到芯了,非得降回大災,叫他們都吃上一回苦頭,才曉得神罰的厲害!”
許多人點頭附和,觀主也道:“若是只有苦難和天罰才能喚醒愚民神信,這個罪責……我們也只能背了!”
眾人聽了都面現激動之色,長樂先生則在人群里輕輕皺起了眉頭。
縣報這麼狂,除了裏頭的人本來就是“狂生”外,自然也少不了來自別處的支持。比方說看了初稿不經意指點如何消去痕迹叫對方無縫可抓的知縣大人,比方說把學生叫了去當面譏笑所謂神侍大神侍們言語漏洞的夫子先生們,還有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多消息的“單純路人”……
真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啊。
靈素看了這大半年,也瞧出來裏頭這些人的手段了。
這日也不避諱,就同燕先生說起來,又笑問:“您當日還說過人心中無神,只怕什麼都敢幹了,越發沒個忌憚。怎麼現在神侍們一心要引着百姓信神,您又攔着了?”
燕先生笑道:“他們這哪叫神信,只是嚇唬人罷了。一邊拿東西引着,一邊舉棒子嚇着,真被他們套進了袋子裏的人,你想想該多可憐!”
靈素不知怎麼就想起此間大人教孩子的樣兒來了,倒是一樣的架勢。——好好讀書去,明兒給你買新衣裳穿。再不聽話,當心我拿板子抽你!
只是沒想到平日裏這麼教孩子的大人們,回頭竟然也要被這麼對待一番。
她想着有趣,就忍不住樂。
坐在一旁的莫大夫搖頭道:“聽着可樂吧?卻是最傷人不過的兩樣做法。人常不曉得自己到底最想要什麼,怎麼辦?看別人。這本是無可厚非之事,只是有人看透了這一點,就着力在這上頭。拿各樣東西把人心裏的貪慾勾出來,越養越大,不時給點甜頭和幻象,叫人慾罷不能,卻又沒法一償所願,只能聽他的。
“再來就是嚇唬了,叫人心裏因為怕而不得不去做什麼。卻不知道這個‘怕’有多傷人性命。因了‘怕’去做什麼的人,這邊做出來,那邊他‘怕’的也跟着在漲。這樣的心思架構,靠自己沒法逃出來了,怎麼辦?又只好聽他們的。
“這哪裏是啟迪什麼神信,這是在用心念造傀儡啊!”
靈素聽了這話心裏一震,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在神隱廟時候不知天高地厚直接用自己的微末神識去連陣心,接收到的那些沉如永世暗淵的空虛和如坐巨獸齒間的恐懼,不由得喃喃道:“心念之力……大至如此……”
燕先生看了她一眼。
一會兒莫大夫有事走了,給湖兒講了幾句書文的燕先生忽然問靈素道:“你跟着練那個神護之法,可有何所得?”
靈素直接道:“這法子好似同心念有關。”
燕先生點頭道,“確實如此。”又問,“那你可知道什麼心念最傷天地正氣?”
靈素想着燕先生所說的天地正氣,大概就是護陣護佑一方的神跡,便道:“是不是您方才說的欲求同恐懼?”
燕先生點點頭又搖搖頭:“欲求這話還不全對。人有向上之欲,有自強、創造之欲,這些並無害處。我要阻撓他們,是因為他們勾起的是無根無盡之欲。他們讓人有所求的啟點,不在人生自化的生之根本上,而是在給人生造一個極大而虛假的欠缺之感。
“好比有人對錢財或人的關心讚美極度渴求,這感受深追下去,不是心地里長出來的一棵向上的樹,而是心上一個填不滿的洞。因他這個缺本就是假造的,其實無可填處,是以除非其人能自視內在,曉得那個‘欠缺’是假,識破了這個虛相,才能得安。”
靈素道:“不求觀做的是叫人想要的越來越多,越來越覺得不足。”
燕先生點點頭:“這心上的洞,多少心能扔下去都不會滿的。心上懷了這樣虛像的人,還怎麼能得安寧!”
靈素道:“不安寧就更依賴他們了,尤其覺着靠自己的力氣都實現不了自已的欲求,只好靠神仙了。卻是引狼入室、開門揖盜……”
燕先生嘆了一聲,又道:“再一個就是懼意。懼意亦大傷性命。一樣的事情,一樣的辛勞,人是因自有所求自甘去做事的話,他這個做法里有自己的生長之意和命圖,全出自本心本意,雖身累,心卻不累。
“可若是用恐懼心恐嚇着人,叫他因怕什麼而不得不屈從,那就是兩回事兒了。便是面上瞧着是一樣的事務,他做起來時候,那個動力卻在殺自己的心力。明面上的事情多做一成,他心裏的苦恨就多加一成,因這事情的動因原是在懼怕上,他是因為怕才不得不做的。這樣叫人做事,這人苦不苦?”
靈素想起這陣子看到的神觀神廟裏頭人的手段,也終於知道了他們那套甄選信眾手法的道理。原是從一群有求和有懼的人裏面,選出所求最大和心中憂懼最甚之人。
又把這樣一群人聚在一起,哄他們祈願和懺悔。祈願求福時候,看着是在求實現什麼什麼願望,實際上卻在底層暗藏着另一個更篤定的心念,——欠缺;因有缺才會有所求,所求越大越急切,其同理一體的缺憾感在心裏也越大越難得滿足。
另一邊,一遍遍曆數那些心中驚懼最大的信眾們所犯‘罪行’,叫他們長時間懺悔,中間不停用各種神罰事迹來加重他們的恐懼之心。
這兩樣心念之力連修者引靈能所成之護陣都能傷及,又何況與人自身心念相系的一點靈光。
而這些大神侍、神侍們不知道得了什麼烏龍的傳承,非覺着如此做法是在滿足神願,能助他們修仙成神還利益大眾,真是天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