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不如凡人
向來無往不利的大神侍們這回卻吃癟了。
雖走脫了一些,好歹還留了不少百姓,加上歸附旗下的信眾,當夜子時,遇仙湖畔燈火通明、香霧繚繞,大有畢其功於一役之勢。
這寒風最公平的,吹着百姓信眾,自然也吹着神侍們。雖則他們穿得厚,可他們還站得高呀,高處風緊,尤其一堆人盯着,還不能隨便亂動,那苦頭也只自己知道了。
可為了能趕緊把這一處願力填滿,特選了冬至子夜這個時候,還連不是自己這頭的幾個支派信眾都引了來,就是為了能早些“滿願”,得到新的神諭,好指引自己在有生之年修鍊有成、成仙成靈。
靈素一早知道了他們的打算,只可惜如今的這點功夫也就能聽個壁腳的,連靈識通夢都行不得,只好心裏憂急而已。
到了子夜時候,娃兒們已經睡著了,她不敢離得太遠,便去燕府近湖處探看湖下大陣。卻是苦,這時候就算她看出陣法受創來,又能有什麼本事相幫?不過白睜眼看着罷了。
可哪知道到了子夜會時候,各方陣勢挺大,甚至暗夜裏還在湖上起了浮台,上頭點了無數的燈,團團立着神侍和大神侍,最高處立着不求觀觀主;低沉的吟哦聲陣陣相接,護陣也漸漸起了波動,比白天還厲害了許多,可並沒有如在神隱廟、不求觀的護陣那樣開始損毀陣心。
隨着上頭一會兒奏樂一會兒舞火的,靈素就漸漸從看護陣變成了看熱鬧……
忽然她又明白了一樣事情,這些神侍、大神侍們就算手裏果然有什麼此間仙凡往來的事情,到底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他們或者知道聚集信眾做祈福會可以叫一處神跡消失,他們稱之為“願滿”,只當神仙露出行跡來就是為了能聚集信眾,收集願力的。
卻不知道這些神跡究竟因何而成,所謂祈福會又作用在什麼上而最後叫神跡消失了。更不曾去追究過這些“神跡”是不是有着更大的意圖作用,是不是真的只是他們眼睛能看到、三步之內能想明白的這點“神異”處,自然也想不到護陣護佑一方的大事上來了。
從鮮石粉到明年縣裏的民生勢頭、甚至再到這樣仙凡之事上,人“真知”的到底有幾分?可人卻得站在自己的這份“不知”上,幾乎時時刻刻在進行着言行心念的選擇,而這些選擇與外界因緣相纏,又要長出下一場際遇來。以致多少人在忽然遭遇了什麼時,只會覺着“出乎意料”而已。
比如這幫剛剛忙着商議如何將神跡消失的禍水東引的“近神者”們,想必如今這結果也叫他們覺得出乎意料吧。
撐過頭一夜子夜會,接下來再往湖邊來的百姓人數驟降。
劉玉蘭從來不把這些東西放在心上的,她爹就不愛弄這些,“要是神仙果然有靈,那麼些黑心黑肝黑肚腸的東西怎麼升官發財的?若是神仙連這些都管不上,我們拜他作甚?”小時候聽慣了這樣的話,所以昨天憑那些穿着神侍大衣裳的人如何說話,她還是下晌就回去了。
第二天,家裏有昨兒留下看家沒跟着去的,想過去瞧瞧,劉玉蘭便叫他們換了班自去,她是不想去了。
“沒意思,被鬧得神神鬼鬼的,都沒有從前好玩了。”
結果那幾個人出去沒半天就回來了,劉玉蘭見了便笑:“你們到地兒了么?這麼快就迴轉了?”
那幾個笑道:“路上碰着了隔壁家的和橫街上賣魚的,都勸我們不要過去了。湖邊正拉人半夜跪拜呢,只胡亂給扯了幾個帳子,凍死個人!昨兒他們好些半夜就溜了,還有躲林子裏燒暖鍋子吃取暖的,結果差點沒被神廟的人打出來。怕今兒還得抓呢,還是算了,細打聽了也沒什麼好玩的。今天連賣餛飩和腌肉餅子的都不打算去那兒開攤了……”
劉玉蘭點頭:“仙食街不辦了,都是認真做買賣去的,算上人工來回,價兒比尋常還貴,去了幹嘛!”
那幾個都跟着點頭,只說不去了,有一個道:“這就跟人當面一樣,要是去了被抓了跪夜,是跪是不跪?跪了活受罪,不跪沒準還得罪神仙了。索性大家不見面,倒不結怨。”
眾人都連道是這個道理。
人心略同,之後這遇仙會就真成了祈福會了,——只有那些衣着規整的信眾們還照着時辰圍着湖念叨,縣裏百姓則幾乎不在那附近露面。除了一些閑漢無賴愛熱鬧的,往那裏一站指指點點,瞧那陣勢是把這些祈福的當成唱戲的來看了,輪着圈逛看,還不時議論兩句“這個的衣裳好,料子不錯,就顏色糟心點兒”,“那個的唱腔不成,轉音發飄”云云。
神廟的人瞧着他們來氣,可又不能把他們怎麼樣,——神廟收攏百姓靠的是自己的威望和百姓的虔誠,可這些人一來不信神罰,二來不求福氣,你能把他們怎麼樣?總不能真的開打吧。
湖兒這些日子都跟着燕先生在看那個神護之法,嶺兒則都是莫大夫帶着,說些藥方和臟腑的事情。
靈素看了兩天熱鬧,徹底放下心來,也有了閑心跟着摻和。看嶺兒用幾句她舅舅給的書上的話把莫大夫為難得一愣一愣的,便走開了,又去湖兒那邊看之前他們靜坐護神的道理。
細聽了兩句,卻全是心念上的功夫。這恰中了靈素自己的倒霉事,立時認真了,就索性也跟着燕先生學起來。
燕先生還有幾個同門也跟着在學,如今他那功夫是獨此一家的,若是同門中有哪個能也跟着通了也好。
靈素聽了半天,等他們又往湖邊高台上一坐,開始試行時,她就散出神識瞧看起來。結果發現這一群七八個人里,實則只有燕先生和自家那倆娃兒有效果,另外還有一個燕先生的同門,其功時有時無。
再看能給護陣影響的那仨,細探去,卻是個引能養陣的意思。他們調定了自己的心念,從此間天地引動靈能,通過自身,流歸護陣,使護陣原本引動月華自修的能途又多了一路。
方才燕先生翻出來的舊書上,嘮嘮叨叨的說了大半本,原來就是個心念的事情!靈素再一次為凡間只能依靠文字來記錄傳承嘆上一聲。
這文字裏頭,說一個“樹”字,個人心裏對樹的念頭各不相同,何況還有生於北地一生未曾見過終年常綠之木的;或者生於苦寒處,說起樹都關聯了巨大的財富和了不得身份,如此等等。這還是個好歹在世上有的東西,若是說起“聚念”、“停心”、“氣聽”等話,那一言出,入了不同人的心裏,更不知道各自生出什麼東西了。
好在如今既瞧明白了道理,那書上的言語行文倒無需理會了。
心念引能,這能引動多少,就在個人的心念功夫上,也難怪那一點正向的波動細微得自己都無法察覺。這就三個人,還是凡人,心念之力能有多少?
當日靈素行的就是神識改念的功夫,神靈、神識與心念相通,只比比她頭上的光團和邊上人等的,若她使起這功夫來,豈不是象與鼠之別?
一瞬想通,心裏樂開了花,早知如此,自己還怕那些裝神弄鬼的什麼!來來來,這就先把那些亂能打將回去!
立時也跟着在後頭做了,半垂了眼睛,空了心念,就欲行神護之術。本以為能引來此間浩蕩靈能,結果擠了半天,都沒有比那三個強上多少。
這些也顧不得什麼文字所傳信息的差錯模糊了,趕緊就去看方才燕先生講的書。這看書的功夫倒還在,一本翻過,瞭然於心。
照法施為,仍舊不成。
一時就呆在了那裏,略愣了會兒,索性探起自己的神靈、神識與心念來。結果發現自己頭上的那團巨大神靈光團,居然也開始出現一些凌亂的線,且也不知道是神識被封的緣故,還是光團上忽然出現的這些亂線的緣故,自己雖自覺靜了心,卻並不能引動比燕先生他們更多的靈能。
剛還在笑嘆凡人的弱小,轉眼間自己連凡人都不如了。
最叫她心驚的是,那光團如今下來的光流比從前細了許多,細細看了,還在凝成光流的只是光團中的很小一部分,另外大半竟就在那裏切斷了關聯一般。難道封了神識還不夠,還要封她的神靈?!
靈素控制不住地抖了下身子,心裏生出一陣巨大的恐懼來,她忽然明白了那句“業力糾纏,墮入凡塵”的意思。
自己當日貿然用神識改人心念,遭受了此間業力的反噬,照着她哥所言,人的一道心念後頭都有累世因緣,自己這一硬改,卻是對上了此界中累世的業力。
神識是自己在此間的“用”,而神靈則是自己本來的“體”,自己在此界中亂用神識,導致神識被業力所封,而因為少了神識的護持,自己的心念能量也越發低了,看事想物越來越異於從前。而暢通無阻的神靈與心念之間的關聯也漸漸生出不恰,長此以往,自己的心念結構只怕會越來越像此間凡人,最後說不定就真的捱不到三百年就入了輪迴。
從前不止一次在大前輩的識念里聽到了“墮凡”的說法,她從來沒有往自己身上聯繫過。畢竟她的神識在上頭算起來實在排不上趟,這樣“墮凡”的禍,只怕自己沒那能耐去闖。
結果沒想到自己真是“機緣逆天”,愣是憑着這麼點微末本事闖出了夠格的禍。想想自己能耐小,所以最終辦出來的錯事也不算太大,還能有如今這樣叫自己看見漸變的機會。若是換了那些大能前輩,能耐太大,一招走錯,恐怕連後悔細想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一想到歷代以來,不知道多少前輩、大前輩都神靈被縛、最終做了凡人,靈素嚇得幾乎要痛哭失聲。
——她是喜歡凡間的煙火滋味沒有錯,可她沒想過要轉做凡人啊!
心神大亂之際,邊上一個聲音響起來:“娘,你怎麼了?怎麼哭了……是不是想舅舅了?”卻是湖兒的聲音。
冬至也是各家祭祖的時節,湖兒記得方伯豐的話,就擔心自家娘親觸景生情,沒想到還真對着慈光神廟方向流起淚來了。
靈素回過神來:“啊,沒有,想到了一些事情。娘沒事,坐一會兒就好了,你們不用擔心。”
湖兒同嶺兒把靈素扶到一旁臨湖的椅子上坐了,又陪着說了好一會兒話,靈素一再說了無事,兩人才又去尋各自的師父。
這裏靈素終於想起了自家哥哥留在自己識海中的那段話,把什麼神侍大神侍的事情先丟到一邊,細細思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