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趕集(一)
臨到要去集市的那天晚上,靈素很是興奮,雖然她裹着斗篷早去過一回了,可那時候一直低着頭顧着看地上呢。方伯豐聽着她嘀嘀咕咕的打算,心裏訝異才這麼幾日,她竟對許多東西比自己還有頭緒了,又想,這是不是就是女人過日子的天分?
忽聽得靈素問他:“明天我要同你去鎮上,要不要過去同她們說一聲的?”
方伯豐淡淡道:“不用。”
靈素根據這幾日在這村裡村外的所言所聞,又提了個問題:“那是不是要跟老爺子說一聲?”
方伯豐良久不語,忽然長出一口氣,笑笑道:“從前我剛讀書的時候,也是跟着書上學的,要晨昏定省。後來他跟我說了,‘你愛幹嘛幹嘛去,別在我跟前假惺惺的。’從那之後,我就不同他說了。”
靈素伸手拍拍方伯豐,自顧自道:“我看這人間當爹媽的也是個個不同的,大嫂子就比較疼雄子,一樣的事兒阿當犯了她就要訓,雄子若犯了她就總覺着是旁的什麼緣故。小莧菜她就更顧不上了。三嫂子就疼她家妮兒,跟眼珠子似的疼着。我想啊,或者因為你有個那麼好的娘親,老天爺就給你勻了勻旁的。”
方伯豐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是安慰自己呢,還是誠心逗自己玩。只好權且接受她這份“好意”吧。
如此一夜無話。
到了第二天早上,靈素洗漱完后,想煮碗面兩人吃。卻沒再找着,便問方伯豐,方伯豐有些歉疚道:“那面是五月節送了敬師禮師母給回的,尋常我也不備這些的。要不今兒看看,鎮上若是有,咱們就買點也行。”
靈素聽了這話,便知道那面恐怕挺金貴。一則尋常都不預備的,二則鎮上還不定有。便忙道:“那倒不用特地買。我是對這裏的事情一無所知,只看着有這個,就當只有這個了。今兒我們集上看看去,我也見識見識。”
方伯豐見她並無不愉,也鬆了口氣。
兩人說著話走路,一路上靈素還不時問些問題,常常出人意表,方伯豐答了一路只覺得自己腦筋都快抽抽了。
到了鎮頭,方伯豐先問:“你想先瞧瞧什麼去?”
靈素道:“你不用去學裏么?”
方伯豐道:“今日學裏歇課的日子,我先陪你走走,要不然你都不知道什麼東西在哪裏。”
靈素道:“既歇課了,你不同我一處看去?還要忙別的什麼嗎?”
方伯豐道:“學裏不時會有些活計讓學生做,或者是抄書,或者畫畫,有時候代寫些書信。我常做些這個活。雖則學裏的費用只一早就付了的,自己常日裏要用的紙筆,還是份花銷。上回給你的那錢,也是干這些活得的。”
靈素聽了恍然點頭。她不是此間人,卻不知方伯豐如此雲淡風輕地說出來的這番話卻是難得,若是換了個人,怕不知該如何羞窘呢。讀書的人,個個自命不凡,想着自己都是明日的官老爺,這樣窮途末路抄書掙花用的事,更該諱莫如深才對。只方伯豐年少時便眼見親歷了種種是非好壞之不可思議,反看開了。這是他的好處,也是靈素的運氣。
當日靈素同她哥到了自深山裏往外走來,就到了這處鎮上,薛鼎不耐人多,常撿僻靜處行走,靈素倒是看什麼都新鮮,卻也多半是盯着人家的衣裳打扮看個熱鬧。這會兒心裏存了事來的,同當日走馬觀花卻是大大不同了。心裏忽然覺着“我果然是越來越像‘人’了!”好不得意。
街上行人,男男女女皆有,方伯豐帶着靈素走在其間,不是時指給她看:“這裏就是最熱鬧的兩條街了,南北向的那條叫直街,東西向的那條便叫橫街。每五日的小集都在橫街東頭,若是到了大集,橫街上都擺滿了攤,極是熱鬧的。”
靈素又問:“那直街上呢?”
方伯豐道帶着她往前走,嘴裏答道:“直街上是亭里的驛站、客棧、還有官學、官坊,這些地方常日裏都有進出的,是以沿街也有些飲食鋪子茶湯店。像賣文墨鋪子、米糧店這些就都是在橫街上了。這些店便是不逢集也是開門做生意的。”
靈素問道:“咱們這個鎮上沒有埠頭么?”
方伯豐笑道:“運河沒往這裏走,哪裏憑空能有埠頭的?你要想看船,下回再歇課的時候,我同你去隔壁鎮上看看。那裏原本不過是個小村子,後來通了船,有了埠頭,就漸次繁華起來了。”
靈素眨着眼睛:“比縣裏還繁華么?”
方伯豐笑着搖頭:“那沒有的。縣裏住的人口可比這鎮上的多多了,自然店鋪酒肆也多,鎮上是比不過的。”
靈素忽然道:“那等你去縣裏讀書了,咱們就搬去縣裏住!”
方伯豐一愣,莞爾道:“你倒是信得過我。”
官學就在北直街上,方伯豐道:“我就在這裏頭,你若逛煩了就來尋我。”
靈素點頭,又問道:“可是等到晚邊再回去?”
方伯豐點點頭:“最近是給縣裏書樓抄書的活,連夜在這裏抄錄的都有,不過咱們最好還是天黑前回去。夜路可不好走。”他只當靈素見集市熱鬧,想多逛會子,便這麼說來。
靈素心裏暗自算了一回,仰臉笑道:“好,待會兒日頭正中時候,我尋你吃飯。”
方伯豐失笑搖頭,無奈道:“好,到時候我便在此處等你,你可別逛入迷了。”又道,“身上可帶着錢?”
靈素咧嘴一笑:“帶着呢,放心吧。”
方伯豐這才沖她點點頭,往學裏去了。靈素看他進了大門,才回身往街上去。
如今沾了滿身煙火氣,再逛起這大街來,趣味也大不一樣了。
這南直街上是客棧和驛站,還有牛馬市,大概是因為南直街再出去就接上官道了的緣故。北直街上官坊官學之類,都沒甚好逛處,靈素便直接往橫街上去了。
這橫街上的店鋪,西頭的棺材鋪香燭鋪紙紮鋪,看得靈素一陣無語,人都死了還這麼麻煩,真是累得慌。
東橫街上就熱鬧多了,米鋪藥鋪綢布店,酒樓酒館小食肆,更別提如今沿着街兩邊還都擺滿了攤子。有的有個檯子,上頭還扯塊布當個頂,看着像那麼回事兒。有的就直接往地上鋪着塊麻袋破布,便開始吆喝了。
再看賣的東西,菜蔬果物,乾貨魚鮮,無不具備。還有賣小籃子小筐的,賣雞蛋鴨蛋的,中間夾雜着幾個賣敲糖塊和扯糖的小攤子,跟前都站着些大小娃子,若有不能如意的,必定扯了嗓子開始哭,父母拉着往前走也不行,都撅着屁股往後墜。周圍人多,怕丟了面子的,少不得只好掏摸兩個錢出來給他買上一塊。
靈素看得津津有味,依着她的性子,自然恨不得什麼都買來嘗嘗。可這會兒她可不是為了解饞來的,人是為了看怎麼掙錢來的呢!雖然撿錢是個好主意,且她正打算把那埠頭邊也摸一回,可不管是街上還是泥里,這都是一鎚子買賣。往後要過日子,總得有個能長期幹着的營生。自己又不能跟方伯豐一樣去讀書認字考官做,少不得得想別的法子了。
看有人在賣一堆野蘑菇,她就悄悄站在一邊看着,這東西她漫山遍野亂竄的時候見着過啊。只沒想到這也能換錢,先看看也好。一會兒就有個人帶着個幫工模樣的過來了,蹲下來撥弄了幾個,對那個擺攤的笑道:“你這回運道不錯啊,這幾個蘑菇丁正是滋味最足的時候兒!”
攤主笑道:“不中用,不中用,好吃,可個頭小啊,賣不上價錢!”
那個便笑罵道:“少他娘給我扯淡,我還壓你價錢了怎的!來吧,都包上,乾貨有沒有?”
那攤主忙道:“乾貨還沒晾透,恐怕還得過陣子才得呢。”
一邊的幫工拿出個簍子開始往裏頭捧蘑菇,那買主便哼一聲道:“你個老小子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是想要等着趕大集的時候再拿出來賣,博個好價錢吧?!我告訴你,這鎮上除了我們酒樓,誰家能一直要這麼多貨?你要真有能耐,你弄去縣裏賣去,只怕到時候多得的幾個錢還不夠交稅的!”
攤主趕緊搖手:“哪兒能吶,我們也不是那樣的人!真是沒晾乾,上回都給您老拿來了,這回晾着的都是前幾日撿的菌子,看着是留不到今天賣了,就只好都晾上。可這才晾三五天,干不幹,濕不濕的,拿來也是招您罵呢!”
那買主聽這話才又換了面色:“都是憑本事吃飯,你放心,我虧不了你的。這些,香菌子貴點兒,草蘑菇便宜點兒,大腳菇同黃蓋子雖好卻只這麼幾個,歸了包堆,我給你算兩錢銀子,怎麼樣?”
那攤主有些猶豫,可蘑菇都讓人裝簍里了,還讓人再倒出來不成?只好舔了舔嘴唇道:“這些蘑菇大大小小也得有個十五六斤了……”
買主一皺眉,止住他道:“成了,大家痛快點,再給你加點,三錢銀子,如何?”
攤主趕緊作揖點頭:“哎,好嘞,謝程爺關照!”
買主從自己腰間掏出兩塊碎銀子來遞到攤主手裏,嘴裏笑罵道:“老貨!下回有好菌子,哪怕不是集上,你只拿了東西到會賓樓找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的。記住了啊。”
攤主接過銀子,見成色不錯,臉上越發笑開了:“記住了,小老兒不敢忘。”
那買主讓幫工先把東西拿回去,自己又往前頭的攤子上去了。
這裏那賣蘑菇的攤主把地上鋪的一塊草席捲好了收了起來,喜滋滋地從一旁的筐里把一些草根樹枝子取出來翻看了一回,一樣樣分開捆好了,又放回筐子裏,就準備走人。
靈素趕緊湊過去,笑道:“老爺子生意興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