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用過早膳,馮秀蓮直接帶着她們去了百嬉樓。
她們本就兩手空空進的宮,這會兒只拿着自己進宮時的那身衣裳,打了個小包袱拎在手中。
那衣裳本不值錢,卻是個念想,沒一個捨得扔。
從這裏去百嬉樓走的還是當時來的那條路,同樣的路,卻是不一樣的心境。
沈安如一直努力跟在付巧言身邊,她時不時擦擦額頭的汗,卻沒有放慢速度。
付巧言扭頭看了看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小丫頭也是大人了。
半個時辰后,她們來到了百嬉樓。
因着出來得早,她們進去后就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馮秀蓮特意安排的。
付巧言、沈安如、孫慧慧都被馮秀蓮指着站在第一排,前面空空蕩蕩,只有綉着吉祥雲紋的帳幔。
不多時,其他三所的人就都來了。
她們剛一站好,百嬉樓外面就傳來寒暄聲,可來人走近,她們卻幾乎聽不到走路的聲響。
來的有宮女也有黃門,有的年紀大,有的年紀小,衣着服飾各不相同,只一樣卻異常相似。
那就是眼神。
這些人目光如炬看着這一百位年輕的小宮人,目光里有探究、有琢磨、也有無法掩飾的挑剔。
這些人之中,看起來最氣派的是一位頭戴紅寶石榴釵的姑姑,她身穿淺紫的淮綢襖裙,外面罩一件蘇綉紫藤織錦披風,端的富麗。
她一來便站在了馮秀蓮身邊,輕聲言:“蓮妹妹,老規矩,還是你先選吧。”
馮秀蓮站在她身邊,腰背挺直身形修長,衣裳還是那身衣裳,可頸間卻多戴了一串八寶瓔珞圈。
那八寶瓔珞圈只是銀造,卻手藝精湛,上用珍珠、瑪瑙、硨磲、玫瑰七寶等寶石,一看便是主子賞賜之物。
她聽了那姑姑的話,伸手撥了一下瓔珞上的珍珠:“玫姐姐真是客氣,一月不在,坤和宮裏想必積攢許多雜事,妹妹便也承姐姐情了。”
坤和宮便是正宮,是皇后王氏的寢宮。
楚玫暗自攥緊手心,面上卻語笑盈盈:“應該的,應該的,皇後娘娘的事最是重要。”
她都這樣說,旁的宮人管事更是不會跳出來作妖,都默默站在後面等這幾位打完官司,才鬆了口氣。
每次小選都非要來這麼一出,何苦來哉?
馮秀蓮自己是親自帶的綉春所,所以便跳過不看,直接往後面三所的小娘子那走去。
她看的很快,匆匆掃過每一所的第一排便回到前邊,挨個指人:“坤和宮選綉春所付巧言、王倩、沈安如及孫慧慧,勞李大伴記名。”
原本就等在百嬉樓的老太監便拿出書冊,開始記名。他手邊還有一本冊子,已經登好每一位新進宮的小宮人的出身戶籍,只消把人名再往坤和宮登記一遍即可。
不多時他便寫完了,對馮秀蓮笑道:“姑姑辛苦了,且去吧。”
凡是宮裏能做太監總管的,都要被稱一聲大伴,而娘娘們身邊的總管女官,也要被稱一聲姑姑。不管年紀不看身世,端看主子用不用得上。
若是有本事,花甲老者稱弱冠青年大伴的,也不是沒有。
她們這邊客氣完,那邊付巧言等四個小宮人便出了列,站在馮秀蓮身後等她。
馮秀蓮同在場各宮管事都打過招呼,便領着她們四個往北邊行去。
百嬉樓形制特殊,無牆無門,如果一樓的帳幔全部打開,整個一層便只有二十四根柱子,用以支撐二層觀戲台。夏日裏最是清涼解暑,許多主子貴人都願意在這飲茶吃酒,十分暢快。
百嬉樓雖稱樓,卻墊起三層石階,上有飛檐,檐上走獸為七,確確實實是一處皇家宮殿。
因着沈安如腳上有傷,付巧言特地陪她走在後面,一路都很用心盯着她,怕她一個不好摔倒。
誰知這麼長時間都無事,卻在被選走之後出了岔子。
原來百嬉樓的台階並不規整,有些凹凸的鑿痕,她們來時人多,付巧言是偷偷扶着她踩上來的,離開只有她們五人,卻是不好扶着了。
沈安如咬牙走到門口,剛一踩下台階便頓覺腳上一麻,尖銳的疼痛沿着脊背竄到頭頂,讓她的巴掌小臉一下子白成雪。
她原本還想堅持,誰知高估了台階的堅硬,下一步就往邊上歪斜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兩雙細白的手都伸了過來。
付巧言一把扶好沈安如,扭頭往另一雙手的主人看去。
這位宮人不過二十幾許的年紀,卻梳着婦人頭,顯然已經是管事女官了。
她站得這樣偏僻,想來主子位分可能不高,不便往前頭湊合。
付巧言看並未引起他人注意,忙輕聲道謝:“謝謝姑姑,有勞了。”
她這一抬頭不要緊,那年輕姑姑倒是被驚了一下,轉念一想便有些瞭然:“無妨,趕緊跟上去吧。”
付巧言怕馮秀蓮發現她們落後,連忙又說了聲謝,使勁撐着沈安如的腰跟了上去。
在她身後,那年輕女官微微皺眉……這個節骨眼上,皇后選這樣四個人……
她嘆了口氣,把目光轉回百嬉樓,這事不是她和主子能管的,聽天由命吧。
那邊百嬉樓里諸位管事還在揣摩皇後娘娘的深意,這邊付巧言已經跟着馮秀蓮往長信宮中央行去。
坤和宮是大越歷代皇后的正宮,說是一宮,實際上是位於中線上的一整個建築群。
其內有正殿、配殿、後殿以及迴廊配室,其外有一圈宮牆,宮牆的東南西北各開四門,稱為四鳳門。
王皇后是隆慶五年封后,一直居於此,已有三十七年之久。
這氣勢恢宏的坤和宮早已成為她的象徵,又被她改變成了自己的安樂所。
王皇后出身大越書香世家--臨安王家。父親早先為五閣臣之一,六十五時致仕,母親則是潮州章家的嫡長女。她的嫡親弟弟任戶部尚書,妹妹是隆慶帝堂弟安懷王的正王妃,可謂滿門皆富貴。
她封后之後一改先帝惠景皇后的簡樸作風,把坤和宮佈置得頗為奢華。宮中謠傳,也正是因此她才惹隆慶帝不喜。
無論如何,這些看似還離付巧言很遠。
此刻的付小宮人正跟着馮姑姑走在宮道上,前方坤和宮璀璨奪目的琉璃瓦閃了她的眼,宮牆外一水的錦緞宮燈在風中搖曳,流淌着細碎的光。
直到這裏,才能真切感受到長信宮的富麗與堂皇。
馮秀蓮腳步輕快,走了兩刻鐘也不覺得累,一直來到坤和宮西門她才鬆了口氣。
剛才雖然付巧言等幾個小宮人沒怎麼抬頭,但那些管事們哪個都不省心,眼睛毒着呢,說不得一眼便能看出這次小選的端倪。
雖說皇后這般行事無可厚非,但到底有些不好看。宮中長成的皇子還有六位,皇后此番動作實在是耐人尋味。
可隆慶帝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國事繁重,他又事必躬親,眼看一日不如一日。
皇后無嫡子,心裏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馮秀蓮瞥見守門的黃門已經瞧見她,忙掩了心中的百轉千回,直接走上前去:“娘娘離宮否?”
那黃門年紀不大,看上去卻很老實,聽罷忙沖她行禮:“回姑姑話,娘娘還在宮中。”
馮秀蓮一聽,趕忙領着付巧言等走了進去。
一路上碰到好些掃洗宮人,見到馮秀蓮無不行禮問好,馮秀蓮只對少數幾個輕輕點頭,剩下的大部分是理都沒理,對方看似也不怎在意。
她目前是宮中官職最高的女官,又是皇後身邊的管事大姑姑,整個宮中,就連貴妃身邊的楚玫輕易都不會招惹她,更何況是那些無品小宮人了。
她心裏着急回話,走得便快一些。這可苦了沈安如,磕磕絆絆跟在後邊,還不想叫旁人看出端倪,一張小臉煞白煞白的,大冷天裏額頭還冒了汗。
好不容易被付巧言幫着扶進了正殿,她才小心翼翼鬆了口氣。
馮秀蓮讓她們等在外殿的西側玲瓏閣,逕自進了內殿答話。
玲瓏閣里擺設精細,靠窗的位置擺放了兩架多寶閣,上面的器物珠光寶氣,付巧言是見都沒見過的。
主子沒來,她們也不敢坐,四個小娘子都緊張地站在原地,就連囂張如孫慧慧都沒有說半句話。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后,一位長相清麗的大宮女進來叫她們:“娘娘要召見你們,待會兒務必不要出岔子,娘娘問什麼便答什麼,老實一些便可。”
四個小宮女連忙點頭,跟着她往內殿走。
經剛才緩了一會兒,沈安如臉色好上一些,加之偏殿都鋪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可比金磚地面舒服得多。
她們走過重重帳幔,穿過無數迴廊,終於走入了坤和宮正殿的內室金玉堂。
菩提花門扉應聲而開,付巧言跟在孫慧慧身後,躬身行禮緩步而入。
堂內有些細碎的聲音,似乎是馮秀蓮在同皇后回話。
大宮女把她們引到卧房之前,轉身道:“拜見娘娘,跪。”
四個小宮人整齊跪了下去,她們雙手交握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傾,頭輕垂,年輕玲瓏的姿態一覽無遺。
“給娘娘請安。”
付巧言跪在地上,心跳如鼓。
“掀起帘子,讓娘娘瞧瞧。”是馮秀蓮在說話。
付巧言心中一緊,只覺得隨着紗幔挽起,一道異樣的視線掃過她的頭頂。
“都抬起頭來。”
那聲音隔着珠簾散了過來,語氣溫和,似有着無限繾綣,卻又蘊含金玉,擲地有聲。
那是大越如今最尊貴的女人,隆慶帝皇后——王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