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剛認識楚雲彤的時候,顧紅纓三歲。
那一年兩家一起踏青,她被母親抱在懷裏,正鬧着不想下地自己玩,遠遠就看到楚家夫人手裏領着個漂亮的小姐姐。
楚雲彤只比她大一歲,卻大氣穩重,第一次見生人都不哭不鬧,看起來乖巧極了。
母親還要誇她:“你看看楚大人家的千金,可比你更像個大家閨秀。”
顧紅纓就很不服氣,她麻利地從母親身上蹦下去,一路小跑到楚雲彤面前:“姐姐好,我叫顧紅纓。”
走近才發現,她個子比楚雲彤高,皮膚比楚雲彤黑,衣服也比楚雲彤亂。
楚雲彤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好半天才伸手給她:“你好,我叫楚雲彤,你可以叫我阿紅。”
一聽這個名字,剛才被比下去的那些不愉快,統統煙消雲散了。
顧紅纓激動道:“哇,姐姐你的名字跟我的一樣,都是紅色的。”
楚雲彤看着她紅潤的小臉,難得笑了一下。
她生得美,小圓臉白白嫩嫩的,這一笑彷彿桃花開,瞧着可愛極了。
顧紅纓就愣在那,再也移不開眼了。
顧楚兩家的夫人是手帕交,頭兩年孩子小沒帶出來,等兩三歲也硬朗了,就老是帶着她們兩個出來玩。
這一年一月,兩個人便也成了手帕交。
楚雲彤很有個姐姐樣子,做什麼都耐心等她教她,而她就一直傻兮兮的,成天跟在楚雲彤屁股後面打轉。
六歲的時候兩個人要一起去讀幼學,楚家在巷子深處,上學的路上會路過顧家,於是每日清晨顧紅纓就背着她的紅色小書包,在自家大門口等。
這一等就是六年。
楚雲彤打小就是個穩重孩子,她愛看書也愛讀書,每天在幼學都是認認真真,從來不會睡覺走神。
倒是顧紅纓要不是有楚雲彤領着,都不樂意去上學。
直到有一日她的課業被老師批了個差,回家裏被母親教訓,忍不住頂嘴:“我不愛讀,為何偏要我去?”
顧母最了解她,很是知道說什麼管用,便嘆口道:“阿紅為了你特地晚一年才上幼學,你若是不好好學習被幼學退回來,不就白費阿紅苦心了?”
顧紅纓愣了,從小臉皮厚的她難得紅了臉,她委屈道:“真的?她沒跟我說過。”
顧夫人定定看着她,彎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有時候,許多話別人是不會說的,需要你自己細心去領悟。”
這句話叫顧紅纓記了許久,直到幼學升青城書院那一年,才略微體會出些道理來。
正是暑假最熱的時候,顧紅纓第一次離開楚雲彤,跟隨爹娘去郊外莊子住了幾天。
等她回了巷子裏,才聽聞楚雲彤竟躲在家裏,不樂意去上學了。
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顧紅纓很焦急,當時就去了楚家看望。
楚雲彤不叫任何人進她貴方,楚家父母沒得辦法,只好把她的小姐妹顧紅纓請了去。
只有她,楚雲彤才願意見。
顧紅纓輕手輕腳走進她的房間,裏面昏昏暗暗的,架子床遮着床幔,叫人看不清裏面的情形。
“阿紅?你在哪裏?”
別看她見天瘋玩,像個男孩子似得,實際上膽小得很呢。
楚雲彤不應話,顧紅纓就有些害怕,又哆嗦着問:“阿紅,你到底在不在呀?是我來找你了呀。”
一雙細白的小手從床幔里伸出來,微微露出楚雲彤蒼白的臉。
顧紅纓“啪嗒啪嗒”跑過去,脫了鞋爬上床,同她面對面坐着。
幾日沒見,楚雲彤的氣色很差,彷彿病了許久。
顧紅纓從小跟她要好,要說親姐妹也沒差,頭回見她生病,頓時更着急了。
她慌張地摸了摸楚雲彤的額頭,又去摸她胳膊,擔憂道:“阿紅你怎麼了?是不是病了?生病要吃藥的。”
楚雲彤默默看着她,十三四歲的她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平日裏她少言寡語,在上京並不出名,卻依舊是楚家最疼愛的嫡長女。
“紅纓,你想過以後嗎?”
顧紅纓愣了一下。
跟楚雲彤比,她覺得自己一直還沒長大。
在家裏有父母寵着她,在外有楚雲彤慣着她,她就這麼沒心沒肺地肆意生長,一點都沒吃過苦。
顧紅纓難得結巴了:“以後……怎麼了?”
楚雲彤深深看着她:“等我們去讀了書院,就要面對未來了。”
“我們還會在一起啊,沒什麼的。”顧紅纓笑道。
她腦子淺,只能想眼前的事,從來不會像楚雲彤那樣走一步看三步。
楚雲彤搖了搖頭:“難道我們還能一輩子在一起?我們以後總得嫁人的。”
這一句話,真把顧紅纓鎮住了。
嫁人成親的事彷彿很遙遠,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從來不用考慮這些。
可既然楚雲彤說出來,顧紅纓就難得想了想,這一想她就把自己嚇得小臉青白。
“我不想的,我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你。”
楚雲彤也白着臉,凝視着她:“我來月事了,母親跟我講過兩年便要相看人家,等到二十上下便要成親的。”
“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不能日日都在一起了。或者幾日或者幾月,抽空見上一面,吃茶談天,就要各自家去。”
楚雲彤淡淡道。
顧紅纓一下子就慌了。
“可是我不想離開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年少時的經年陪伴,成為兩個人之間深厚而濃重的感情,若是有哪一天沒有見到面,顧紅纓都會想她念她,更何況是長久地見不到面。
平生第一次,楚雲彤在她面前紅了眼睛。
那一滴晶瑩的眼淚順着她的眼角滑落,她靜靜看了一會兒顧紅纓,一把把她摟進懷裏。
“傻丫頭,我也不想。”
顧紅纓迷茫地看着前方,她依舊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本能卻讓她問:“那我們應當如何?”
楚雲彤鬆開她,伸手幫她順了順頭髮:“你還小,你不用懂這些。”
她嘆了口氣,面容里滿滿都是苦澀:“回去吧傻丫頭,明日我還接你去上學。”
顧紅纓直覺她沒把話說清楚,可她又實在拒絕不了她,只能獃獃地被她推出閨房,跟隨母親回了家。
路上她問:“娘,女孩子將來都要嫁人嗎?”
顧母笑道:“怎麼,你捨得離開家啦?”
顧紅纓搖了搖頭,她抬起頭,疑惑地看着她:“那我能不能嫁給阿紅?她對我那麼好,我想跟她在一塊。”
顧母一下子就愣住了。
“傻丫頭,你們都是女孩子,怎麼成親?”
顧紅纓難得犟上了,她不依不饒問:“為何不能成親?無論男人女人,歸根結底都是人。”
就她幼學的成績,能說這麼有內涵的話實在難得,顧母都被她氣笑了,低頭看她:“你見誰家是兩個女人或者兩個男人成親的?”
這還真沒有,但凡夫婦,必定一男一女,古往今來俱是如此。
顧紅纓心裏只覺得怪難受的,她不明白為什麼,只說:“沒見過,不一定就不存在。”
顧母白她一眼,懶得理她了。
第二日楚雲彤彷彿已經好了,她又來接顧紅纓上學,還給她帶了家裏特地做的蝴蝶酥。
顧紅纓忘性大,已經把事情都忘在腦後,坐在那裏吃的開心。
只剩楚雲彤淺笑看她,嘴角滿滿都是苦澀。
一歲一朝,寒暑往來,待到楚雲彤十五歲束髮,楚家真的開始給她張羅起親事來。
他們家也一貫是疼寵女兒,現在開始尋覓,提前找個好兒郎把親事定了,小兩口能早點培養感情,等到成親以後也能融洽和睦。
這事一開始楚雲彤沒跟顧紅纓講,還是有一次她聽母親跟長姐閑話家常,才知道這事。
幼年的那次談話又翻湧上來,她如今已經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女,及笄來了月事,她也一點一滴長大。
那一刻,心裏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時候的那些記憶全部浮現在腦海里,記憶深處的那些愉悅和開心,全部維繫她一人身上。
幼學時搗蛋被先生罰站,楚雲彤特地請假出來陪她。
發燒生病不願意吃藥,楚雲彤也會哄着她,陪她一起吃。
她會跟她漫山遍野跑,把自己弄得髒兮兮,就為和她一起把風箏放飛。
她也會每日起早半個時辰出門,特地給她買豆心齋的桃花酥。
千絲萬緒湧上心頭,顧紅纓躲在母親正房房門口,無聲無息地淚流滿面。
傻了十幾年,她頭一回清醒過來。
父母寵她,是因血脈相親,兄弟姐妹愛她,是因一脈同出。
而楚雲彤慣她疼她,只為一個情字。
因情生愛,因情生怖,因情生憾。
所以十四歲的那個夏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給兩個人選擇了一個未來。
她什麼都沒跟她說清,把所有心事都自己埋在心底。
因為特立獨行,常人無見,所以她們無法攜手相擁,相伴到老。
在明白的那一瞬間,顧紅纓覺得心都要裂開了。
顧母聽到動靜,打開門站在那,皺着眉看她哭。
“你們總要長大。”她淡淡道。
顧紅纓茫然抬起頭看她,才發現母親眼角也有了細膩的紋路。
“娘。”她哀叫着。
顧母聲音很冷,她道:“楚家百年世族,楚大人如今官居二品,他日一定會再進一步,他不會叫家裏出任何讓人詬病的事。”
“而我們顧家滿門忠烈,因你一人攪了列祖列宗的清靜,你說值得嗎?”
不值得。
世家大族,不會因寵愛孩子就讓他們大逆不道。
顧紅纓低下頭去,一聲都沒坑。
她們錦衣玉食長大,享受常人難以擁有的富貴榮華,不是為了給家族丟臉,叫祖輩蒙羞。
“為什麼,我們要跟別人不一樣呢?”她呢喃自問,顧母沒有聽清。
顧紅纓一夜未眠,眼睛腫得似核桃,清晨叫了身邊的大丫鬟羽扇去門口等,叫她跟楚雲彤說自己來了月事要休息。
等羽扇回來,顧紅纓問她:“阿紅怎麼講?”
羽扇道:“楚小姐道她知道了,晚上下學再來看望您。”
顧紅纓嗯了一聲,又把頭埋進被子裏。
然而那一日楚雲彤並沒有來。
三日之後,顧紅纓好一些了,又去門口等,楚雲彤也依舊來門口接。
上了馬車,她習慣性地接過楚雲彤遞過來的蘋果,指尖不小心在她手心輕輕劃了一下。
就那麼一下,讓兩人心跳驟然變快。
顧紅纓把蘋果往邊上一扔,一頭撲進楚雲彤的懷裏。
她明明比自己還矮一點,卻一直可靠得令人安心。只要在她身邊,顧紅纓從來不怕任何事。
“阿紅,阿紅,你等我幾年好不好?”
楚雲彤拍了拍她後背,聲音里有了些許笑意:“傻丫頭,等你做什麼?”
“我們慢慢來,”顧紅纓抬頭看她,見她深褐色的眼眸正溫柔看着自己,難得臉紅了,“總能找到一個好時機的。”
這一等,就是三年。
花開花謝,春去秋來。
顧紅纓院中的山櫻花也已亭亭玉立,每到春季便悄然綻放。
楚延何等精明人,他自然是知道女兒日夜所想,可他馬上就要走一步上去,整個楚家都能再上一個台階,這個時候,他實在也不能讓家裏出大事。
然而他又確實是個疼愛子女的父親。
趁着一日早朝結束,他找了顧熙塵,拉着他硬要去吃酒。
楚延一貫不應酬,滿朝文武皆知,只兩家夫人關係好,他跟顧熙塵也經常能說上幾句,算是點頭之交。
這一日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只知道兩月之後宮裏採選,兩家女兒都位列名單之上。
他送楚雲彤出門那日是個大陰天,宮裏來接的轎子就等在門口,楚雲彤站在自己閨房門前,靜靜看着他。
進宮不比出嫁,經年見不到也是有的,哪怕他們世家大族,也不能日日遞牌子進宮看望。
一入宮門深似海,一進去那裏,就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
“你想好了。”楚延嘆了口氣。
楚雲彤給他規規矩矩行了大禮,再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多謝父母成全。”
楚延背過身去:“去吧,以後好好的,陛下那為父已經舍下臉面去求過了。”
“你們好好的吧。”
太初元年春日,儲秀宮裏花枝招展。
顧紅纓遠遠瞧見楚雲彤,向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明媚陽光下,那個小姑娘一如往昔。
她還是叫她:“阿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