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中吐言

玉中吐言

到了隔間,楚錦瑤大開眼界,這是她長這麼大見過的最漂亮精緻的布料,對了,這不是布,這是錦。

姑娘們都歡呼一聲,飛撲過去看,就連最端莊淑賢的楚錦嫻也露出笑意,快走了幾步。楚家的姑娘們拈起雲錦,相互熱烈地討論,比較哪一匹的花色更好。楚錦瑤也圍上去,驚奇地瞪大眼,像碰到什麼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

入手的觸感讓楚錦瑤驚奇不已。雲錦是應天府那邊特貢的絲織品,燦如雲霞,故得雲錦之名。雲錦造價極高,最熟練的織娘兩人配合,一天也只能織一寸多,所以有寸錦寸金之名。而這些稀少精美的雲錦,悉數都要上貢給宮裏貴人,在織造府有門路的,才能零零散散買幾匹出來,而且都是小數目,不能大規模倒賣。這樣一來,民間雲錦的市價可想而知。

就連生在侯府長在侯府的姑娘們都覺得難得,更別說楚錦瑤。楚錦瑤忍不住又摸了摸,沒想到這一下卻壞了事,她指腹間還留着昔年做農活時的繭子,放到這些嬌貴的錦緞上,竟然把雲錦勾了一條絲出來。

楚錦瑤連忙收手,她的動作驚擾到其他人,二房的七姑娘楚錦嬌看到,立刻嚷嚷了出來:“你怎麼把雲錦勾出絲來了?”

楚錦瑤緊緊攥着自己的手,其他人過來看了,也都露出異樣的眼光。楚錦妙細嫩的手指從雲錦上劃過,嘴邊輕輕勾出一抹笑意。

果然是鄉下來的,上不了檯面。

楚錦嫻皺眉,喝斥道:“都夠了,一匹雲錦罷了。反正每人都要挑一匹,這一匹歸五娘,她自己的東西,任由她處置。”

七姑娘嘟嘴:“那個花樣是白底織紫色團花,我也喜歡,憑什麼給她?”

楚錦嫻肅起臉,端出嫡長姐的架勢,瞪眼看向七姑娘。七姑娘這才憤憤不平閉了嘴。

這個插曲很快就過去了,姑娘們又歡歡喜喜地投入挑花樣中,雖然她們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但是楚錦瑤知道,她們心裏都在笑。

挑好了花樣,姑娘們還要待在一處做針線,未出閣的姑娘眼裏就盯着這麼些事,因為好看的花樣就那麼幾個,姐妹們少不得拌起嘴來。楚錦瑤一直不大高興,正好屋子裏亂糟糟的,她走到楚錦嫻面前,悄悄說:“大姐,我先走了。”

楚錦嫻看着楚錦瑤,想說話,最終卻嘆氣道:“去吧。”

楚錦瑤回了自己屋子,一路沒有停歇,也沒有說話。丁香抱着雲錦,主子不說話她也不說話,而山茶跟在楚錦瑤身後,楚錦瑤走的越來越快,山茶都有些喘了。

山茶心裏暗暗想着,果然是鄉下長大的,和正經的千金小姐到底不一樣。小姐們走兩步就喘,哪像這位,從榮寧堂到朝雲院,她這個丫鬟都有些氣喘,而楚錦瑤卻一點事都沒有。

楚錦瑤所住的朝雲院,名字雖然好聽,但是位置卻有些偏的。長興侯府坐北朝南,分東、中、西三路,中路北邊那個最尊貴最華麗的院子是楚老夫人的,侯爺和夫人趙氏住在中路中間的院子裏,左右兩路住其他房。楚錦瑤作為長房嫡女,應當隨着趙氏一起住,但是趙氏自己住主院,左右兩側的跨院裏住了大姑娘和四姑娘,大姑娘的院子最大,後面有一個獨立的小跨院,里住着其他幾位庶出姑娘,顯然是不能挪的。四姑娘院子後面倒還空着一個小院,但那是趙氏放嫁妝的地方。張嬤嬤出主意說不如把嫁妝騰到后罩房,把這個院子挪給五姑娘,但是趙氏說后罩房潮,怕紅木箱放不住,就在東路另外找了個閑置的院子給楚錦瑤住。

朝雲院在東路北角,又遠又偏,很少有人願意來這麼遠的地方。楚錦瑤來這裏,一個人住獨立的院子,光看地方,倒比大姑娘的院子還大,可是這背後的意義,卻完全不同。

楚錦瑤默默想,就是他們村裡,子女也是要跟着父母一起住的。她一個人分到外面,可見趙氏有多麼不待見她,這是一點都不想看見她。

山茶喜滋滋地摸着雲錦,心裏想着,這可是貢品雲錦啊。反正五姑娘不清楚,最後還是她們接手裁剪,做衣服的時候,應該能昧下一些給自己做嫁妝。

山茶對着那匹白底紫團花雲錦愛不釋手,楚錦瑤卻完全沒興緻,說:“收起來吧。”

“收起來?”山茶不舍,抓着雲錦不想鬆手。丁香過來拿,山茶抓着另一頭不肯放手,丁香狠狠瞪了她一眼,說:“你沒聽到姑娘說什麼了嗎?”

山茶這才不情不願地鬆手,看着丁香把雲錦鎖起來,還收了鑰匙。

“我這裏沒事了,你們先出去。”

丁香和山茶相互看了看,姑娘屋裏是離不了人的……可是楚錦瑤的臉色實在不好,她們到底不敢,福了一身,道:“姑娘,那我們先出去了?”

“嗯。”

等屋子裏徹底清靜了,楚錦瑤坐在床上抱膝,無助地靠着床架上。

在這個宅子裏,母親對她視而不見,祖母高高在上,帶她回來的父親幾天都見不着面,她一個親近之人都沒有,內心茫然又無措。就連堂妹故意擠兌她,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還嘴。

楚錦瑤總想着,現在大家還不習慣她,等時間長了就好了。可是她很努力地在學,卻還是無法融入侯府。她不懂這些高門規矩,這又不是她的錯啊?為什麼大家連個機會都不肯給她?

楚錦瑤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就墜了淚。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楚錦瑤連哭都是無聲無息的,因為她知道就算自己哭出聲也不會有人哄,反而會惹姐姐蘇慧擔心。

過了一會,靜寂的屋子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別哭了。”

楚錦瑤悚然一驚,頓時連哭都忘了。她臉頰上還掛着淚,但是人卻嗖地一聲站起來,朝屋裏四處環顧。

屋裏有人?

可是她明明讓所有人都出去了……不對,剛才的聲音,即使對方的聲音清如流水擊玉,但是聽音色,明明是男子。

楚錦瑤看了一圈都沒看到屋裏有人,她身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這個院子又遠又偏,聽說已經閑置了很多年,莫非……這裏鬧鬼?

楚錦瑤臉都白了,她結結巴巴地開口:“你是何方神聖?”然而腳步已經慢慢朝門邊挪去,打算一走到門邊就立刻開門呼救。

那個聲音許久沒出現,過了一會,對方極輕地笑了一下,聲音中已然帶着明了的笑意:“你以為我是鬼?”

楚錦瑤停了一下,反問:“莫非不是嗎?”她心裏還在打鼓,為什麼她覺得,這個聲音離她越來越近了呢,彷彿就在她周圍……

“你後面有東西!”

“啊!”楚錦瑤尖叫着抱膝蹲下,而對方見隨口一句話就把她嚇成這樣,愉悅地笑了出來。這幾聲笑和方才的笑不一樣,方才笑聲極冷,似乎是積年習慣所致,而現在卻是真正忍俊不禁。

對方的聲音很好聽,這是楚錦瑤這麼大,聽過最好的聲音。然而這也不能掩蓋對方的可惡,現在楚錦瑤辨認出來了,聲音就是從她的玉佩里傳出來的!

楚錦瑤狠狠拽下玉佩,一把扔到床上,罵道:“你混蛋!”

玉佩在被褥上彈了兩下,很快陷入堆錦中。對方似乎很是意外,問道:“你說什麼?”

說這話時,他聲音毫無波動,但是末尾卻稍稍調高,威脅意味極重。楚錦瑤聽到這個混蛋鬼差點嚇死她,現在還這樣囂張,愈發生氣,快步走到床邊,撿起玉佩又狠狠摔到了床上:“你嚇人還有理了?”

楚錦瑤在村裡長大,家裏又不安生,所以楚錦瑤並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她這段時間在侯府里委屈求全,一來是被侯府的繁華嚇住,皇帝見了天宮還要誠惶誠恐呢,她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到了一個什麼都不認識、什麼都不知道的新環境,怎麼能活泛的起來?二來便是,楚錦瑤想和真正的親人好好相處。所以她無論見了誰,都是先露出三分笑意,請安問好之類的禮儀,她也都在努力學習、模仿。

雖然現在看來,她學的不太樂觀就是了。

現在遇到一個隨便捉弄人還特別囂張的不明精怪,楚錦瑤攢了滿肚子的氣立刻爆發。然而她橫雖橫,但是腦子卻很精明,她用力地砸玉佩,但都是往床上摔。開玩笑,這是她從小帶到大的保命玉佩,若是磕着碰着了,她比誰都心疼。就算要教訓不明精怪,也不能摔壞了自己的東西呀!

玉佩里的這個聲音顯然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這樣對待他。他被摔來摔去,沒有說話,等終於停下來后,他冷冷笑了一聲:“你是長興侯府家楚錦瑤吧,你且等着。”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楚錦瑤既驚又疑。楚錦瑤沒有等到對方回答,這時候,屋外已經傳來山茶的聲音:“姑娘,你怎麼了?”

楚錦瑤又是尖叫又是摔東西的,早驚動了外面的人。

楚錦瑤沒有應聲,而是壓低了聲音,趴在床上威脅這個玉佩:“你老實交代,要不然我就將你交給外面的人,到時候請和尚道士過來做法,你說不定就魂飛魄散了!”

玉佩里的聲音輕又短促地笑了一聲,說:“那你試試啊。爺我長這麼大,就沒人敢威脅我。”

對方軟硬不吃,楚錦瑤還真沒辦法了,看這樣子,玉佩里並不是什麼惡鬼,多半是什麼精怪。楚錦瑤在村裏的時候就聽人說過,玉有靈氣,好些仙人就是靠着玉中的天地精華而修鍊升仙的,便是凡人佩戴着玉器,也能養人。楚錦瑤從小就覺得自己的玉不得了,帶着它,自己一年到頭連個小風寒都不會有,所以玉里出現一個精怪,楚錦瑤雖然意外,但也覺得合情合理。

她的玉以前都是貼身帶着的,要不然早就被蘇盛順走了。等到了侯府,這裏講究多,衣服要里裡外外穿好幾層,楚錦瑤不好再貼身安置,只能學着其他人,在玉佩外面罩一個絡子,掛在衣服最外面。

其實楚錦瑤沒打算真的將玉佩交出去,她就是嚇唬嚇唬罷了。這可是她的玉,陪了她十三年,便是玉里生精,楚錦瑤也覺得這是個向著她的好精。若是真宣揚開,玉里的這個人只要不說話,誰知道楚錦瑤說的是不是真的,說不定侯府里的人還會懷疑楚錦瑤腦子壞了,白日發瘋。到時候趙氏就有明確的借口把楚錦瑤送走。楚錦瑤又不是傻,侯府本來就是她的家,憑什麼要她離開,讓給外人?所以楚錦瑤一定要留下來,還要活的很好。

眼看玉佩里的精沒被嚇住,而山茶又在外面喊了,楚錦瑤只好抬高聲音說:“我沒事。你下去吧。”

見楚錦瑤堅持,山茶嘟囔了幾句,就這樣走了。楚錦瑤聽着山茶走遠了,她才又看向玉佩:“你為什麼在我的玉佩里?你有名字嗎?”

秦沂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麼在一個侯門小姐的隨身玉佩里。他那天帶着人追擊那群韃靼蠻子,後來似乎受了些傷,等他恢復意識的時候,自己就在這裏了。

秦沂估摸着,自己多半都是宮裏那些道士說的靈魂出竅。他那日的傷不輕,許是因為傷了根基,這才神魂不屬。其實秦沂自己也有一枚和楚錦瑤很相似的玉佩,同為白玉墜血,質地一模一樣,只不過他的玉佩還要更大些。秦沂這些年一直將玉佩貼身帶着,那日出去的急,竟然忘了,這才在重傷之後出現在楚錦瑤的玉佩上。這種玉佩應當有養魂之效,秦沂這樣待着舒服了很多,那年那個遊方道士誆騙母后高價買下玉佩,吹噓危急時刻能保命,秦沂本來嗤之以鼻,不過現在看來,竟然是真的。

他明顯感覺到,白玉中的紅絮每少一條,他的魂魄就恢復許多。

至於后一個問題,秦沂停頓了一會,說:“我叫齊澤。你喚我齊澤吧。”

“齊澤……”楚錦瑤念了念,贊道,“好名字。”

“對啊。”秦沂淡淡地接了一句。他們這輩行水,他出生后,由太傅擬名,欽天監鑒凶吉。太傅說,沂,乃大江浩澤也,當恩澤萬物,所以給他取字“以澤”。秦沂從自己的字中取了一個字,又加上了母親的姓,故而這確實是個好名字,太傅和內閣擬的。

楚錦瑤則一噎,她想和齊澤好好相處,這才開口誇讚他的名字,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可是,齊澤竟還真的應下了?

楚錦瑤覺得這個精一定剛剛成精,還不懂人間的人情世故,楚錦瑤想着,自己得多體諒他。於是楚錦瑤大度地沒和齊澤計較,而是問:“齊澤,你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的玉佩里的?”

秦沂破天荒地說不出話來。片刻后,秦沂含含糊糊地說:“就幾天前吧。”

“幾天前啊……”楚錦瑤有些尷尬,“那今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其實,不止。

秦沂是被女子的哭聲吵醒的,他本來還想喝斥誰敢在他屋子裏哭,然而一抬手卻發現不對。度過了最初的驚訝和意外后,秦沂很快就冷靜下來,靜觀事態。後來,他知道面前這個女子叫楚錦瑤,剛剛從外面被找回來,方才哭,就是因為聽到了生母一些不太好的話。

秦沂覺得這個小姑娘挺可憐的,但是他依然沒打算插手。一個活人靈魂出竅,還待在一個侯門小姐的玉佩里休養,秦沂也覺得這是天方夜譚,更何況秦沂不想讓楚家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這幾天,秦沂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默無聲地待在楚錦瑤的玉佩里,等傷好之後,再了無痕迹地離開。

楚錦瑤什麼都沒意識到,她毫無所覺地戴着玉佩出門、請安,晚上回來再抱着玉佩偷偷哭。秦沂有些尷尬,尷尬之餘,還有些心虛。

和一個女子這樣親密,同出同住同寢同卧,便是夫妻,也做不到吧。

秦沂本來都打算把這件事爛在肚裏了,可是今日楚錦瑤靠在床架上哭,還是無聲無息默默掉眼淚的那種哭,秦沂實在是受不住了,只好乾巴巴安慰了一句:“你別哭了。”

要知道,這在秦沂的人生里,已經是他老人家難得的體貼善心了。

結果楚錦瑤沒被安慰到,反而嚇了個夠嗆,之後還敢對他不敬。秦沂覺得,看在她的玉佩多少算是救駕的份上,他先給她記着,暫不追究,若是之後再犯……呵。

楚錦瑤可不知道這短短片刻的功夫,自己已經從錦衣衛特殊關照的名單上走了個來回。她還在介懷剛才的事情:“那我今日勾壞雲錦,你也看到了?”

“一匹雲錦罷了。”秦沂嗤之以鼻,皇室每年都要收到成山的雲錦,在皇宮裏,雲錦稀鬆平常,不過是一種做衣服的布料罷了。楚錦瑤因為一匹雲錦哭,秦沂實在無法理解。他心裏暗暗想着,若是楚錦瑤喜歡,等他傷好之後,讓人給她送一車好了,只要她以後不要再哭。

楚錦瑤卻嘆氣:“不是因為雲錦啊……”

她乾脆坐在腳踏上,將下巴撐在被褥里,和一枚玉佩面對面地說起話來:“雲錦便是再難得,說到底不過一匹布,有固然好,沒有穿的差一點就好了,哪值得哭呢?我忍不住哭,只是覺得無助罷了。我真的很努力在適應這裏的生活,可是我沒見過大戶人家,哪裏知道這些高門裏的講究呢?我就算拼了命學習,他們也該給我一個學習的時間吧?可是他們沒有。她們都在偷偷笑我,而我的母親,明明知道我剛來,什麼都不懂,她卻連個教規矩的人都不給我安排。”

聽到楚錦瑤前面的話,秦沂非常贊同,沒錯,再貴重也不過死物罷了,哪裏值得活人為之難受自己?等聽到後面,便是不講道理如秦沂,也覺得心疼。

女兒剛剛找回來,尋常人家裏,都是做母親的噓寒問暖,親自教導,恨不得把缺失的母愛全部補回去。可是在楚錦瑤這裏,趙氏連個得力的嬤嬤也不肯派。秦沂覺得未必是不肯,堂堂侯夫人不至於這樣小氣,多半是趙氏忘了,她壓根就不上心。

楚錦瑤才十三歲,突然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心裏該有多麼惶然無助,可是趙氏這個做母親的不上心,楚老夫人高高在上看不到人間疾苦,長興侯很少回內宅,早就忘了這個剛找回來的女兒。到最後,還是秦沂這個全然的外人看不過去了,說:“內家規矩我懂。我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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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佩里的太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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