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六章 來到眼前

第二零六章 來到眼前

《玩宋》/春溪笛曉

第二零六章

大年初一,朝廷也是不放假的,官家將會親自主持大朝會。

這是朝廷北遷后的第一年,哪怕官家已經不理朝政,在這特殊的日子他依然需要露臉。

王雱趁機歡歡喜喜地拿了許多大紅包。這回不僅他自己要紅包,連他一雙兒女也帶出去討了一堆!

對王雱這種不要臉的行為,眾人幾乎都已經習以為常!看在兩個小孩的面子上,大夥都決定不和他計較了。

畢竟是過年,這樣才有年味!

過年期間各種聚會都來了,王雱的同年陸陸續續都聚集在京城了,遷都之後自然再度聚首。

王雱從小到大就是孩子王,在同年之中年紀雖然最小,卻也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然得聚在一起好好聊聊人生聊聊理想。

王雱樂滋滋地數了一圈,發現,哎喲,自己還虧了啊,大多數人的兒女都比他多!這些傢伙年紀都比他大,孩子都比他多,真是豈有此理!

蘇軾道:“既然你覺得虧了,那就讓你媳婦兒給你再生兩個。”

王雱說:“那不行,生孩子太疼了,上次我和我媳婦兒說好了,有兒有女就好,萬事貴精不貴多!”

蘇軾聽得直搖頭:“說得好像你生過一樣。”

王雱道:“我這叫感同身受!”

一伙人鬧騰到夜深,王雱回家睡了一宿,感覺還有點酒意。他一早起來灌可了一大杯濃茶,和司馬琰嘀咕:“下次再不和蘇子瞻一塊喝酒了,那傢伙老變着法兒灌我酒。”

“哪次你不是這麼說,哪次他邀你你不去?”司馬琰叮囑,“今天你要在宮中當值吧,我看外面天有點陰,晚上可能會下雨。這乍暖還寒的天氣,你多帶件披風去,免得當值時突然轉冷。”

王雱自然一口答應,順便借感謝之機在司馬琰臉頰上啾了一口。

每次碰上王雱當值的日子,趙頊就愛過來跟着他一整天,主要是看看王雱每天做什麼、看什麼書,自己也學着做。這大半年來趙曙也到洛陽來了,趙頊的玩心收斂了許多,跟着他爹一起讀了不少書。

趙頊悄悄和王雱說:“其實爹以前就一直很喜歡你,你剛當狀元時他總讓我和你學。”

王雱揉揉他腦袋。

一邊是朋友,一邊是親爹,趙頊的為難王雱自然知曉。他與趙曙說是有什麼大矛盾,其實也沒有,只是他與官家親近,與太子就註定不可能親厚起來。

見趙頊仍舊一臉期盼地望着自己,王雱笑道:“這我當然知道,這世上哪有人會不喜歡我!”

饒是趙頊格外崇拜王雱,聽到這話后還是覺得王雱着實太不要臉了!兩人一起去陪着官家讀書,到傍晚自然又留在官家那兒用晚膳。

吃飽喝足后,趙頊得回去趕完功課再去集賢院找王雱。王雱和往常一樣跟着官家在禁苑中信步閑行,步入一條長廊時,遠處明霞滿天,燦若錦緞,美不勝言。

王雱免不了與官家閑話家常:“我跟您說,我早上出門時媳婦兒還和我說天陰沉沉的,怕夜裏轉冷,讓我多帶件披風。結果您看看,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接下來肯定都會是好天氣了!”

官家道:“你媳婦那是關心你。你啊,也不小了,別再像個小孩似的,得有男子漢的擔當。”

王雱道:“我可努力賺俸祿養家了!”

官家也不再多說,和王雱繞着禁苑走了一圈才歸去。這天他沒有宿在曹皇后那邊,而是獨卧在寢殿之中。

夜裏月色晴好,王雱和趙頊沒睡,拉着一批人在月下閑談,到夜深才各自散去。趙頊見已經很晚了,不想回去,便抱了個早早搬來的枕頭和王雱說:“我早與爹娘說過了,若是留到太晚我就直接睡這兒。”

十來歲的少年是最難說通的,王雱也沒攔着,由着他擠了半張床。

到四更天的時候,王雱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發悶,彷彿有千鈞巨石壓於心口。他猛地做起來,抬頭看向窗外,發現窗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吹開了,薄薄的窗紗被夜風吹得輕輕飄動。皎白的月色灑落一地,如水般皎凈。

趙頊朦朦朧朧地做起來,揉着眼睛問:“怎麼了?”

王雱掀開被子下地,走到窗邊看向窗外幽黑的天穹,胸口的悶意依然揮之不去。他轉頭看向跟着跑下床的趙頊,說道:“我們出去看看。”

趙頊雖不太明白出去看什麼,但還是套上外套跟在王雱往外跑。出了集賢院、繞出崇文院,兩個人沿着高高的宮牆往裏走,路上巡視的禁衛看到他們都停下來見禮。

趙頊看着燈火點綴着的幽深宮道,不由拉住王雱說:“元澤哥,我忽然覺得好冷。”他被夜風吹得清醒了,奇怪地問,“我們這麼晚往後宮走做什麼?晚上宮門落栓,我們進不去啊!”

王雱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去看看。”

趙頊往前望去,莫名感覺腿如灌鉛:“好冷好黑!明明有燈,天氣也很好……”

王雱直接拉着趙頊加快腳步,兩人很快被擋在宮門前。這道門入夜之後就會關上,禁止外臣和內侍、宮人們進出。哪怕是趙頊也無權在夜裏命人開門,王雱只能站在宮門前看着那高大的朱紅大門。

趙頊被王雱少有的正經神色感染了,也乖乖陪着站在一旁。兩個人沒再說話,也沒有離開,到五更天的時候裏面忽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這在宮中是極少出現的,畢竟宮人們都需要經過嚴格的挑選和訓練,出了差錯也會面對嚴苛的懲罰!

趙頊急了,轉頭問王雱:“裏面到底怎麼了?”

王雱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也不想知道,他不想做任何猜測,只想安安靜靜地在這宮門之前再站一會。只要宮門不打開,消息沒傳出來,噩耗就不會發生。

趙頊跑上前逼迫守宮門的禁衛開門。

禁衛為難地說:“入夜之後誰都不能私開宮門。”

王雱閉上眼,靜靜地站在原處。

此時宮中已亂作一團,曹皇后聞訊趕至官家寢殿,當值的太醫都一臉的悲切地伏跪在官家塌前,不時地抬手搵淚。曹皇后心亂如麻,但將門之女的堅毅讓她強撐着上前問清情況:官家平常五更天就該起來了,今日一直沒起,當值的內侍入內探看竟發現官家熟睡般躺在床上,已沒了鼻息!

曹皇后立刻讓人去傳趙曙過來,這種關鍵時刻,趙曙務必到場。若是儲君穩不住局面,朝野容易生亂!

曹皇后把事情都吩咐完,眼淚才奪眶而出,淚眼朦朧地拉着官家已然泛涼的手啜泣。

這個男人,並不是多好的丈夫,他選她做皇后,不過是看中她出身武將之家,可以平衡朝中文武之勢。他生性多情,年輕時喜歡美人,寵幸各種各樣的女子;年過四十后格外想要兒子,更是雨露均沾,處處流連。可這個男人有着世間最仁厚的胸懷,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喜與怒火,轉頭也會為自己盛怒時做的決定而感到懊悔。

這樣一個男人或許不適合做個丈夫,但是他絕對是一個好君主。他網羅了天下文武英才,哪怕是她身在深宮也聽說過不少人響亮的名聲;他登基四十餘年,保大宋四十餘年太平無事,仁德之名遍四海。

曹皇后正哭得傷心,有禁衛小心地來向她請示:“皇孫與王侍讀在宮門外候了將近一個半時辰,可要放他們進來?”

曹皇后聽了,點點頭說:“讓他們進來吧,官家一直喜歡這兩個孩子。”

禁衛匆匆跑回宮門那邊,開了鎖,取了栓。朱紅的大門緩緩從裏面打開了,王雱身上已經被早露打濕,他望向打開宮門的禁衛,希望他們只是按時開宮門,而不是帶來宮中的噩耗。

令王雱失望的是,禁衛一臉戚然地開口:“殿下,王侍讀,聖人讓你們過去。”

趙頊彷彿也明白了什麼,拉着王雱往官家的寢宮那邊跑去。此時寢宮裏裡外外都已跪了一片,趙曙與高氏也早已趕到,到處都是哀哭之聲。

王雱一個外臣,本沒資格上前,趙曙卻示意其他人騰出一個位置給他與官家話別。

王雱一頓,上前跪到塌前,看着那熟睡般的臉龐。他驀地想到昨日傍晚時霞光滿天,官家對他說“得有男子漢的擔當”,他只當是再尋常不過的對話,卻不知那是他們最後一次那樣說話。從此以後,榻上的人再不會睜眼,再不會無奈地說他這麼大了還像個孩子。

一切來得毫無徵兆,回頭看去卻又像是早已註定一樣。

雖然才五十五歲,官家卻已經登基四十多年,他沒有快活的童年,也沒有肆意的少年,自他十三歲起,大宋江山的重擔就壓到了他的肩膀上,彷彿他這個人只是為了繼承那個位置而生。

這樣的活法實在太累了,累得官家曾在淬毒的丹藥里尋求一絲難得的輕快。

最先預感到這一天何時會到來的,應該是官家自己。他早已把朝廷中的事安排妥當,給自己過了一年的悠閑時光,看過去不曾看過的風景,讀過去不曾讀過的書,結交從前不曾結交過的人。即便這樣的日子只有一年,他也已經心滿意足。

也許到死他都不想看到任何人為他的故去傷心,所以挑了這麼個風好月也好的日子安然地離去。

為此,他沒有當面與任何人告別。

趙頊年紀到底還小,抓着官家冰涼僵硬的手頓覺難以抑制的傷心湧上心頭,再也顧不得什麼皇孫儀態,直接痛哭出聲。

王雱轉開眼,眼淚也落了下來。

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有什麼地位,生老病死終歸會來到眼前。

到了這一刻,無論什麼人都會希望世間有靈魂,離開的人仍能在另一個世界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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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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