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一章 留下看看
《玩宋》/春溪笛曉
第二零一章
小半個月後,王雱收到了他爹的家書。他拿着裏頭附帶的賀文去和他岳父司馬光感慨:“岳父您看我爹,居然叫人寫這麼多賀文!”
司馬光現在不想看到王雱,因為金明池的釣魚宴他也去了,同樣被迫給王雱寫了首誇他的詩。自從那事之後,台諫同僚們看向他的目光又恢復了一開始的微妙,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和他絕交。
聽到王雱興緻勃勃地來分享他爹讓人寫的賀文,司馬光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出這些賀文是怎麼來的!
雖說商業互吹是大宋文官的基本交際活動,可這事兒由他們父子倆來做就怪得很!
王安石就不說了,他是說不給人面子就不給人面子的人;而王雱呢,明明可以左右逢源、遊刃有餘,偏就愛把人惹得對他咬牙切齒。
對他印象好的人還好,換成對他本就懷有偏見的人,他怕是渾身上下都是錯處!
遠的不說,就說最近剛召回為御史中丞的唐介就在琢磨着什麼時候參王雱一本。
能當御史中丞的,大部分人手上都落下過宰執級別人物。唐介就是當年參文彥博向後宮進獻名貴錦緞的諫官,當時他還表示文彥博、包拯、吳奎這些人結黨,拖了一大批人下水。
後來官家採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手段,把唐介貶去嶺南之地,也將文彥博、吳奎兩個朝官外放,成功讓唐介拿下宰執一血,從此聲名遠揚!朝中都在說,能稱得上真御史的,唯有這剛直不阿的唐子方!
唐介回朝就遇上趙曙監國這檔事,他很快注意到時常陪伴在官家左右的王雱。還沒等他好好了解這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他立即被王雱禍害了一把,臨時換了釣魚宴題目!
要唐介臨場寫詩倒是其次,關鍵是官家對王雱也太縱容了,王雱想怎麼胡鬧就怎麼胡鬧,連讓百官陪着玩耍的事都能做!
偏偏這種近似關撲的事兒套到釣魚宴例行的作詩環節上,又不能說他有什麼不對!相反,往常光歌功頌德倒顯得太單調了,連帶狀元皇孫一起誇反而更自然一些。
問題就是,憑什麼要文武百官一起誇你?!
反正唐介回去后反應過來了,擼起袖子決定開始收集王小狀元的事迹,試圖破解台諫彈劾不了王小狀元的魔咒。
司馬光訓道:“你消停一點,我聽人說唐御史盯上你了。”他把唐御史的事迹給王雱科普了一番,試圖讓王雱感受到唐介的可怕之處。
王雱聽了很是配合地一臉震驚:“這麼可怕的嗎?”居然是個曾經噴過包拯的人,厲害了這位御史!
司馬光說:“知道就好。”
王雱連連點頭,把家書揣了回家,用過晚飯後他和司馬琰說了一聲,帶上一本新鮮出爐的《金明池詩集》出門溜達。他慢騰騰地溜達到唐介家門外,唐介是多年的台諫扛把子,顯見是個兩袖清風的人物,在京城租的是公租房。
這地方王雱很熟,問了幾個人就知曉唐介的住處,到底是御史中丞了,租用的房子至少帶個院子,不算特別寒酸。王雱敲門後有個小童來開門,見了王雱,軟聲軟氣地問:“請問您是?”
王雱笑眯眯地自報家門后才道:“我找唐御史。”
小童見王雱姿容出眾,又是儒生打扮,便斯文有禮地招呼道:“請隨我來。”
光看這引路小童少年老成的作派,王雱便知道唐介家風甚嚴,不僅對自己要求高,對後輩要求也高!
這種人,王雱最害怕了!
只不過矛盾是不能放着不管的,既然他岳父通風報信說唐介要抓他的小辮子,他只能過來探探底。
王雱隨着小童行到唐介書房外,小童先進去與唐介說起王雱來訪的事。
唐介聽說王雱來了,眉頭一跳,感覺這小子沒什麼好事。不過人都在書房外了,真把人趕回去也不符合唐介為人處世的原則。更何況最近他新得了一本書,聽說,此書屬王雱最精通!
唐介只猶豫片刻,便讓小童把王雱請進來。
王雱規規矩矩地朝唐介見禮:“見過唐御史。”
唐介前段時間怎麼看王雱都覺得不太順眼:首先,王雱這幾年先是在文彥博手底下做事,文彥博是個走過後宮門道的;然後在王拱辰手底下做事,王拱辰是個走過後宮門道的;王雱回京后立馬成了天子近臣,好幾年都陪侍御前,妥妥的奸佞苗子!
身為多年台諫扛把子,唐介直覺覺得王雱哪都有問題。
比方說那個書商方洪,明面上是書商,這些年卻什麼都搞搞,並在適當的時候拿出來讓王雱獻出給朝廷。據說從王雱小時候起,方洪就和王安石、司馬光家有密切聯繫,一直給他們付版稅。
民間盜印書籍的情況屢見不鮮,連方氏書坊推出的種種紙牌也有不少仿製品,這方氏書坊怎麼就堅持給王雱一家大筆錢財,從來不昧掉他們分毫?若非方洪太傻太正直,就是王雱一家許給他更大的好處!
官商勾連並不罕見,也沒有明確說不允許官宦之家與商賈往來。誰家背後沒點田、沒點生意?可王雱這情況實在太稀罕了,商人逐利才是本性,那方洪跟王雱卻宛如一體,從來沒有起過齟齬!
難道世間真有這種方正清直的商賈?!
越是深入了解王雱,唐介就發現王雱身上有太多難以解釋的東西。
更可怕的是,連他也找不出王雱有什麼可攻訐的地方,細究之下還會發現他做的事大多利國利民。
倘若換個人做成了這麼多事,眾人大概要把對方奉為當世賢臣。壞就壞在,做這些事的是王雱,他總不愛走尋常路,再好的事一經他的手都會變了味道!
唐介心情複雜地讓王雱坐下,詢問道:“你這番前來所為何事?”
王雱從懷裏摸出一本《金明池詩集》,理所當然地道:“這《金明池詩集》我已經做好樣書,不知有沒有犯忌諱的地方。我思來想去,覺得您最了解這方面的東西,所以想請您幫忙看看!”
他不提還好,他一提起這《金明池詩集》可把唐介的惱火又勾起來了。唐介毫不猶豫地拒絕:“別想了,我不會幫你看這玩意!”
饒是他一向很約束自己的言行,這話都免不了帶上點情緒。要不是你綁架了官家的意見,誰要誇你這毛頭小子?!
王雱一點都不意外。這拒絕正在他的預料之中!
王雱開始唉聲嘆氣:“看來啊,我岳父說的是真的。”
唐介看向他:“什麼是真的?”唐介自然記得司馬光,那是個台諫好苗子,還建儲有功,年紀輕輕就紫袍加身,可謂是前途無量。相比操蛋的王安石父子倆,唐介還是很欣賞司馬光的。
王雱說:“我岳父跟我說,您要抓我把柄啦,要我老實點。我左思右想,沒想出我有什麼把柄好抓,我就想來看看是不是真的!”他一臉的憂愁和擔心,“現在看來,您真的不喜歡我,想彈劾我啊!”
唐介一聽,覺得司馬光也不是那麼值得欣賞了,居然打探台諫的消息告知自己女婿,真是豈有此理!
唐介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不做什麼,我怎麼可能彈劾得了你?”
王雱說:“我年紀小,膽小怕事!我岳父這麼嚇唬我,我自然害怕。我也感覺我沒做什麼,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您會把我當樞密都承旨或者侍講學士的事情翻出來講,老天明鑒,我找韓相公討官當的時候要的是都水使者,可沒要樞密都承旨啊!還有,侍講學士也不是我要的,是韓相公和趙相公舉薦我去考的,我事先也不曉得!趙相公您認得吧,他也當過御史中丞,可厲害了!”
唐介當然知道趙概,這位老牌台諫扛把子的戰績比他光輝多了,彈劾掉的宰執絕對不止一個兩個!
唐介回朝後秉承着能不和宰執往來就不和宰執往來的原則,沒怎麼拜訪過這位台諫老前輩,但也清楚趙概是什麼性格。
既然趙概能舉薦王雱入館閣,說明王雱的侍讀學士之位來得清清白白。
當然,唐介心裏還有點小疙瘩,畢竟趙概和韓琦是同年,韓琦和文彥博關係又還不錯。這三人可是同年關係,他還是覺着王雱與他們成了一黨!
聽王雱親口說“我要的明明是都水使者”,唐介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惱火地訓斥道:“你當朝堂之事是什麼?想要什麼官就要什麼官,那還不亂套!”
王雱老老實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反正朝廷需要人去做的事我能做啊,能做為什麼不能要。小時候我爹就常對我說,既然有能力,那就要去擔起屬於自己的責任!”
唐介被王雱氣笑了:“敢情別人不敢要官都是沒擔當,不負責任?”
王雱說:“話肯定不能這麼說,人和人性格各有不同,有的人會說不會做,有的人會做不會說,只有少數人是說得到又做得到的。我們當然不能去責怪那些會做不會說的人!若是換成不會分辨是非、不能識人知人的上官,我也不會去開這個壞頭,是韓相公他們行事方正、見識廣博,我才敢向他們開口。若是我不適合,他們自然會否決我的請求。”
唐介早就知道王雱口才好,這會兒經王雱一說,他竟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好在,身為台諫扛把子的警覺心提醒着他不要隨意開口!
王雱見唐介不為所動,只能自發地拋出剩下的話:“我覺得吧,往後新科進士在崇文院修習之後,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挑選自己能勝任的職位。他們提交申請、參加對應考試,這樣一來,他們也有機會充分發揮自己的天賦。人在做自己自己選擇的事情時,幹勁總會格外足!像審刑院、大理寺這些地方就做得很好了,想要進去得經過單獨的考試。”
唐介終於忍不住點頭應和:“是這個理。”
王雱又給唐介講自己在三司的見聞:“我在三司待過一段時間,跟着蔡學士推行新式記賬法。那會兒我發現三司上上下下數百人,通曉算學的不過數十人。在其位而不能謀其政,明明是非常可怕的事,很多人卻已經習以為常。我覺得這種情況不太妥當!”
唐介自然也知曉這情況。
范仲淹主持的慶曆新政就曾經針對這方面的弊端擬定一系列措施,後來范仲淹被外放,慶曆新政期間許多舉措也被無聲無息地廢除了。
這時唐介才猛地想起,王雱除了疑似是韓琦他們一黨的人、王安石的兒子、司馬光的女婿之外,還是范仲淹的學生!只是范仲淹在洛陽休養數年,眾人都已把他淡忘了,只記得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唐介看向眼前僅二十齣頭的年輕人,心中對他的觀感已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唐介思量片刻,對王雱道:“你年紀尚小,即便能陪侍在官家面前也無法左右朝中諸事。你把你的想法寫下來,我琢磨琢磨,改日由我向太子殿下上書。”
唐介這話的意思很明顯:這事是要拉仇恨的,連你老師都失敗了,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肯定幹不成,還是讓我來吧!
王雱聽明白了,感動不已,當即挪過紙墨邊寫邊和唐介探討各項章程可不可行。兩人討論到燈芯快燃盡,王雱才停筆說:“您得早些歇息,我不能再叨擾下去了!”
唐介看看桌上一小疊稿紙,覺得先拿出這些也足夠了,便點頭放王雱回去。
王雱又掏出那本《金明池詩集》問:“這樣書您真的不留下看看嗎?”
唐介忍無可忍,終於迸出一句不符合他多年方正清直形象的話:“滾,趕緊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