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裴宴喘着氣,目光掃過花錦全身,確定她沒有受傷,才有精力去看她手裏牽着的孩子,扯了一下嘴角,轉身就走。
見他離開,花錦鬆開小海的手,跑到裴宴身邊:“裴先生,你別走這麼快。”
“幹什麼?”裴宴把靠近花錦這邊的手臂抬起來,“有什麼話直接說,別碰我。”
花錦趕緊把手背在身後:“你怎麼來這了?”
“我路過,不可以么?”裴宴快步朝停在路邊的車走去,走近了,他看到車頭上有一張罰單在迎風招展。撕下罰單,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關上車門,偏頭看向站在副駕駛窗外的花錦,又再次拉開車門走下車,對花錦道:“你吃早餐沒有?”
花錦搖頭,大大的眼睛朝他眨了眨。
“先上車,我帶你去吃早餐。”他轉頭看了眼還站在派出所門口的琴姐與小海,“把你的朋友也叫上。”
他對琴姐還有些印象,那場別開生面的吵架,他短時間內,恐怕是忘不了了。
花錦去叫琴姐,琴姐牽著兒子的手,搖頭拒絕:“今天已經很麻煩你,我帶小海回去吃,不麻煩你跟你的這位朋友了。”她雖然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身份,但是現在急匆匆跑過來,顯然是以為花錦出了什麼事,嘴巴能騙人,眼神卻不會騙人。小花一個人獨自在外打拚多年,逢年過節從沒見她回過老家,想也知道原生家庭不好。若是能遇到一個處處關心她的男人,那挺好的。
她低頭看了眼悶不吭聲的兒子,伸出乾枯粗糙的手,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內心湧出無限酸澀。她這一生,不受期待出生,不為愛而結婚,活得糊裏糊塗,連自己的孩子也沒有養好,若不是小海這次失蹤,她永遠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生活。
花錦跟她,是不一樣的。
“小海,跟媽媽回家了。”琴姐吸了吸鼻子,抬頭對花錦笑道,“過兩天我在家裏擺桌子菜,大家一起到我家來吃飯。”
花錦愣了愣,隨即笑開:“好。”
琴姐是個不太好相處的女人,可能是因為離婚加上娘家人對她不好,她的心思非常敏感,有時候別人抱怨什麼,她都會覺得別人在說她,所以跟整棟出租屋的人關係都不算好,她現在主動請大家吃飯,是件挺難得的事。
怕花錦還要邀請她過去,琴姐牽着小海的手就走,這次她把小海的手牽得緊緊的,片刻也不想鬆開。
看着母子倆的背影,花錦有些怔忪,良久后笑了一聲,轉身發現裴宴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她嚇得往後揚了揚。
裴宴盯着她看了兩秒:“我很嚇人?”
“有個成語叫驚為天人,你長得太好看,我也會特別吃驚的。”花錦跟着裴宴上了車,放在包里的手機響了一聲,她拿出手機一看,是菠蘿精發過來的消息。
冬冬:花綉師,你沒事吧,早上我看到你坐在警車上,裏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花錦把事情原委簡單回復了一遍,收起手機看裴宴:“是楊先生告訴你,我在警車上?”
“你別多想,我只是聽楊紹這麼說,就過來看看熱鬧。”裴宴雙眼看着前方,“沒有想到你出來得這麼快,我什麼熱鬧都沒有看到。”
車廂內響起了花錦的笑聲。
裴宴紅着耳朵:“有什麼好笑的,沒見過別人看熱鬧?”
“見過,但是沒見過你這麼帥的人看熱鬧。”花錦笑得雙眼浮起一層水光,“如果早知道你要來,就算我這裏沒有熱鬧,也提前表演熱鬧給你看。”
“你這個女人,對所有人都這麼說話嗎?”裴宴把車停在紅綠燈路口,瞪着眼睛看花錦,“真是……真是……”看着花錦那雙好看的眼睛,裴宴說不出重話,只好把頭扭到一邊,不搭理她。
“對不起,其實我想跟你說的是謝謝。”花錦雙眼笑得彎成月牙,“謝謝你能來。”
“我只是來看熱鬧。”
“我知道。”
“來看熱鬧你也高興?”
“在我出事的時候,有人能急着趕過來,就很高興。”
“你……”裴宴扭頭看着花錦,她的笑容很暖,很好看,但是裴宴卻覺得自己的胸口悶得發痛,還有點酸,他甚至覺得自己有種伸手摸摸她頭的衝動。
嘀!
後面響起汽笛聲,裴宴回過神,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紅燈已經變成了綠燈。
裴宴帶花錦去了自己喜歡的早餐鋪,現在已經不是早餐高峰期,店裏人不多。
看着造型精緻的早餐包,花錦拿出手機拍了一張,感慨道:“把包子做得這麼可愛,我真不忍心吃。”
然後,她就吃了一整份包子。
裴宴放下勺子,看着花錦面前空蕩蕩的食盒:“不忍心吃……還吃光了?”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花錦擦乾淨嘴角,“這些食材為了變成漂亮的包子,經歷了千辛萬苦,吃掉它就是對它最基本的尊重。身為高貴的人類,我怎麼能浪費它們的一片苦心。”
裴宴:“……”
原來有人可以把“能吃”解釋得這麼好聽。
“吃完飯,我送你去店裏?”
“不,我要回家化妝換衣服。”花錦想起早上為了幫着琴姐找孩子,她頭髮沒梳,妝沒有化,就連衣服也選的普通,下午要跟孫老師一起去見刺繡界的老前輩,她不能太隨便。
“這麼鄭重,是要去見誰?”裴宴低着頭,用筷子戳着一個做成小鴨子形狀的奶黃包。幾筷子下去,小鴨子就變成了幾塊麵糰。
“見一個很重要的人。”花錦雙眼染上神采,“至少不能讓他對我產生不好的印象。”
“用不着那麼麻煩,我有個朋友開了一個造型工作室,我帶你過去做造型,中午吃了飯以後,我開車送你過去。”裴宴放下戳奶黃包的筷子,“這樣更方便。”
“那怎麼好意思。”花錦搖頭,“而且用不着那麼鄭重,又不是去參加什麼重要宴會,我回去挑件合身的衣服就行。”
裴宴抬頭看花錦:“難道你不想讓這個重要的人,對你產生更好的印象。”
“想啊。”花錦很誠實,“不過那種特意弄造型化妝的方式,不適合我們。”
我們?
她跟誰是“我們”?
聽到這兩個字,裴宴心裏升起一絲燥意,他揚起嘴角做出微笑的模樣:“我知道了。”
把花錦送到那條破舊的小巷外,裴宴側首看着解安全帶的花錦:“下午真的不需要我送?”
“不用了,今天謝謝你。”花錦仰頭對裴宴笑,“我總是麻煩你,挺不好意思的。”
“無所謂,反正我閑着也是閑着。無聊的時候就容易善心大發,幫誰都是幫。”裴宴左手食指輕輕摩挲着方向盤,“更何況這種小事,算不上什麼麻煩。”
花錦歪着頭笑了笑:“真好。”
“什麼?”裴宴不解地看着她。
“我說這樣挺好的。”花錦抿了抿嘴,“善良的人,應該遇到最好的人,過最好的生活。”
裴宴眉梢微微皺了皺,花錦這話,聽起來跟“你是個好人”有什麼差別?
“幾個月前的那次湖邊的巧遇,你故意出言調戲我,是不是以為我要跳湖自殺?”
“不然還能因為什麼,難不成你真以為我看上了你的姿色?”裴宴把視線從花錦臉上移開,“我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
“是是是,裴先生見多識廣,閱盡千帆。”花錦笑着點頭,“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更棒的人啦。”
“又開始胡說八道。”裴宴嗤了一聲,“以為我是幼兒園小朋友,誇得這麼敷衍。”
“其實……我是一個誠實的人。”花錦作嚴肅正經狀,“誇你也是真情實意的。”
“你還是下車吧。”裴宴指了指窗外,“我的顧問團隊,隨便一個人,拍馬屁都比你有水平。”
“任他們舌綻蓮花,不如我一片真心嘛。”花錦拉開車門走下去,彎腰對裴宴招了招手,“裴先生,真的很謝謝你,再見。”
車門關上,車內安靜下來。
裴宴目送着花錦走進小巷,良久后:“口花心花的女人,哼!”
下午兩點二十左右,花錦就趕到了與孫老師約好的地方,等了不到二十分鐘,孫老師就騎着一輛小黃車過來了。見到花錦便朝着向她招手,“沒想到你別我來得還要早。”
見孫老師額頭上帶着汗,花錦把包里的手帕拿出來:“孫老師,您擦擦汗。”
“這麼漂亮的手帕,我都捨不得擦呢。”孫老師接過手帕看了看,仔細疊好還給花錦,“我這個年紀,出點汗好,排毒。”
“您喜歡,就留着,我平時不太忙的時候,就會綉些手帕放着。這條手帕還沒有用過,只是布料用的是一般蜀錦,您別嫌棄。”花錦幫孫老師把小黃車放好,“我們現在是打車過去嗎?”
“那我就厚着臉皮收下了。”孫老師把手帕貼身放好,“她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我們走過去就行。”
“好。”花錦陪着孫老師慢慢走,這邊是個鬧市,附近有賣花鳥蟲魚的,小店擠擠挨挨排在一起,什麼十字綉店,床上用品店,水果店五花八門。
穿過鬧市,一棟有些老舊的樓上,掛着塊褪色的牌子,牌子上簡簡單單寫着蘇綉二字。花錦跟着孫老師上樓,隔着門,花錦聽到屋內有說話聲。
“炮打翻山,你這枚棋子保不住了。”
“不走這步,不走了……”
“落棋無悔。”
孫老師敲響門,很快有人來開門,是個年約四十的婦人,花錦注意到這位婦人拄着拐棍,一條腿空蕩蕩的懸着。
“孫老師,您來了。”婦人很熱情,招呼着孫老師跟花錦進門。花錦進屋后,順手關上門,看到客廳里,有三四個老人坐在一起,對着一個木棋盤爭論不休。
“師父,孫老師來了。”婦人雖然拄着拐棍,但是動作卻很利落,花錦看到客廳另一邊放着幾個綉架,坐在綉架旁邊的幾個人,大多身帶殘疾,花錦甚至看到,有個獨臂男人正在綉關公圖。
“孫妹子,你過來了?”從裏間走出個高挑的老太太,她身上穿着深色短袖旗袍,頭髮梳得工工整整,看起來是個十分講究的老太太。
“周姐,這就是我跟你說個的那個有天分的年輕人。”孫老師跟這位老師看起來很熟,所以連表面的客氣都沒有,“我帶她過來見一見你。”
“好標誌的小姑娘。”老太太笑得很和氣,招呼花錦坐下,“剛好今天幾個老同行都在,大家坐在一起聊聊。”
有個年輕女孩子端了一盤水果出來,老太太道:“這是我孫女,還在念高中,今天周末,就過來看看我。”
花錦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朝她笑了笑,圓圓的蘋果臉上,露出了兩個酒窩,天真又可愛。
花錦坐在孫老師旁邊,陪老太太聊了一會兒,才知道這位老太太姓周,叫周芸,年輕的時候在綉廠上班,後來綉廠倒閉,她就出來自己獨自打拚,這些年賺得雖然不多,但日子還能過得下去,還幫助了幾位殘疾人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
難怪這裏會有幾個殘疾人,原來是這麼回事。花錦對周芸肅然起敬,能夠堅持自己的理想之餘,還能想着幫助他人,這樣的人,值得敬佩。
聽到花錦說她主要學的是蜀綉派針法,周芸沒有失望,反而感慨道:“這些年蜀繡的發展也不容易,能有年輕人沉下心來學習刺繡,不管是學的哪派針法,都很難得。”
幾個正在為下棋爭吵的老爺子老太太也收起了棋盤,走過來圍觀刺繡界的年輕後輩。尤其是當孫老師把花錦送給她的手帕拿出來以後,這些老前輩更是一個勁兒的誇,恨不能把花錦誇出花來。
老人們的熱情,讓花錦有些臉紅,她不過才學五六年的刺繡,哪有這些前輩們誇的這樣好?
“我們這幾個老傢伙,有兩個是蘇綉派的,有個是粵綉派的,還有個是湘繡派的,刺繡雖然都是針上功夫,但各家的針法與用色上又各有差別,要說指導,倒也談不上。”周芸仔細看過花錦繡的手帕,先是把花錦誇了又誇,才道,“我看你的針腳問題不大,勁氣也足,倒是用色上,不像傳統蜀綉那般鮮艷,反而更符合時下年輕人的審美。這樣其實很好,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只有讓年輕人接受了咱們刺繡界的東西,刺繡才會繼續流傳下去。”
花錦有些臉紅,周芸老師說得沒有錯,她的刺繡風格,確實有迎合年輕人審美的意思。與這些一直堅持本心的老藝術家相比,她還是市儈了些。
“傳統中帶着時尚,卻又沒有丟掉蜀綉本來的特色。”周芸讚歎道,“你雖然年輕,但是你的綉品中,卻有了刺繡大師才有的特質,那就是活氣。歷代了不起的刺繡大師,他們的作品,美得都有靈魂。難怪孫妹子會特意帶你過來,只可惜你已經有了師承,不然我怎麼也要把你收為親傳弟子。”
這天下午,花錦聽這些前輩們說了很多,他們說起了刺繡當年的輝煌,說起了刺繡的未來,還有刺繡師不能忘卻的本心。
離開周芸老師家以後,孫老師見花錦神情有些怔忪,笑着道:“他們太熱情嚇着你了?請不要怪他們,只是因為像你這樣的年輕綉師太難得了,他們以為只要多誇誇你,多說一些好聽的話,你就會在這條路上走得更堅定,更遠。”
“他們只是想要刺繡這門手藝,傳承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