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巾
經歷過歷史額變幻,終於有機會再出現在人前的文物,都帶着其獨有的美。
隔着厚厚的玻璃牆,花錦看到的是一件鳳袍仿製品,仿製出來的衣服,尚且如此美,不知千百年前,那件真正的鳳袍,又是何等的奪目?
“很喜歡這種衣服?”裴宴見花錦盯着鳳袍出神,笑着道,“原來鳳袍上也有龍紋,我還以為只有皇帝才能用這種花紋。”
“不同朝代有不同的規制。”花錦感慨,“這件鳳袍的原件,據說由幾十位頂級綉娘,歷時近兩年才完成,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雖然我從事手工藝行業,但必須要說,生活用品機械化生產是件好事,它讓曾經華麗美好卻又昂貴的東西,變成普通人也有資格擁有的尋常物件。”
“我還以為你在遺憾沒能見到原物。”裴宴有些意外,“你不想更多的人買手工藝品?”
“在當今這個時代,機械自動化代替手工,那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經歷。我們能做的,只是保留這項手藝,不斷創新,不讓它消失在時代洪流中而已。”為了不打擾其他人的觀賞,花錦說話的音量很小,裴宴必須要彎着腰,把頭偏過去才能聽清她說了什麼。
“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思想覺悟?”
“我們傳統手工藝者,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手工藝品的美,而不是為了讓這個行業壯大,恨不得整個世界的發展腳步都慢下來。”花錦輕笑一聲,“我們是傳承者,而不是拉倒車的討厭鬼。”
裴宴沉默下來。
“是不是覺得我此刻特別偉岸高大。”花錦見裴宴不說話,捂着嘴角得意一笑。
裴宴:“……”
這個女人永遠都能在他對她改觀時,再把他一腳踹回去。
看完整場展覽,花錦累得腿都在打顫,她奄奄一息地靠在副駕駛座上,感覺自己半條命都沒有了。
“天天就知道坐在那繡花花草草,體力這麼差。”裴宴把車內的空調溫度調高,把毛毯扔給花錦,“找時間鍛煉鍛煉身體,比什麼都強。”
“人家一個芊芊弱女子,體力差點也是沒辦法嘛。”花錦把毛毯往上拉了拉,“你怎麼可以醬紫說人家。”
“把舌頭捋直了再好好說話。”裴宴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花錦癟了癟嘴:“送我回去?”
“現在是下午兩點,你不餓,我都餓了。”裴宴發動汽車,“先去吃飯。”
吃飯的地方花錦一點都不陌生,還是那次做私房菜的四合院。上次天黑沒來得及看清,花錦發現這個院子裏竟然有個小蓮池,裏面還有漂亮的錦鯉在游弋。
她坐在在池邊涼亭里的圍欄邊,拿出手機對着錦鯉拍了一段視頻。
“你在幹什麼?”裴宴覺得自己可能永遠都無法理解花錦的腦迴路。
“你知不知道,見錦鯉會有好運?”花錦把視頻保存,“長得這麼漂亮,還這麼健壯的錦鯉,我還沒見過幾次呢。”對於綉師來說,多看一看這些漂亮的實物,在下針的時候,就更能抓住□□。同一張花樣圖,不同綉師能綉出不同的風格,這就是針法與靈氣的差別。
“這麼喜歡,買兩條回去養?”裴宴從旁邊桌子上取了一小把魚飼料扔進池中,無數錦鯉從四面八方遊了過來,就像是在水中搭起了一條彩虹。
“分我一點。”花錦抓了一小把,學着裴宴的樣子把飼料扔了進去,無數錦鯉涌過來,爭奪着魚料,“我怕帶回去養,會委屈了魚。”
“外面雨這麼大,怎麼來這裏玩,小心別把衣服淋濕了。”一個年約三十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裝,撐着一把傘,周身寫滿了社會精英的味道。
花錦把手裏剩下的魚料全都扔進了水裏,一條巨大無比的錦鯉甩了甩尾巴,濺起來的水拍到了她的臉上。
“別擦。”裴宴幸災樂禍道,“這可是幸運錦鯉送給你的禮物。”
花錦:“……”
她甩了甩頭,從包包里取出手帕,輕輕擦乾臉上的水,趴在欄杆上繼續看錦鯉,不想搭理他。
見花錦不理自己,裴宴伸了伸腿,扭頭看向來人:“這麼巧,平時醉心工作的人,也有閑情來這裏吃飯?”
“不巧。”男人收起傘,走進涼亭,“我是聽人說你在這兒,所以特意來找你的。”他在裴宴對面坐下,瞥了眼花錦,便把目光收了回來,“我想單獨跟你說幾句話。”
花錦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自己不適合在這裏,剛準備站起身,就被裴宴一把拉了回去:“外面下着雨,你去哪兒,乖乖坐在這看你的錦鯉。”
“哦。”花錦又趴了回去。
男人的對裴宴此舉有些不滿,他凌厲的眉峰微微一皺,“你想這麼荒唐過一輩子?”
“荒唐?”裴宴石桌上放着的魚料碗塞給花錦,漫不經心道,“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有錢,有時間,還有自由,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我。”
“羨慕?”男人不贊同道,“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怎麼說你的?”
“不知道啊。”裴宴嗤笑一聲,“誰在說我,讓他來我面前慢慢說。”
男人見他懶散的樣子,嘆了口氣:“我聽說你給孟家的那個環保項目投資了?你知不知道那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你就算有錢,也不能這麼糟蹋。你這麼做,對得起你爸媽,還有你爺爺奶奶嗎?”
裴宴半眯着眼看他:“那要怎麼才能對得起,把錢投到半死不活的圓盼企業裏面?裴存海,當初你家把圓盼副食拿過去管理的時候,可沒有操心過我怎麼做事?現在公司經營得不好,就想起我了?”
“裴宴,你別跟我鬥氣,圓盼旗下的副食行業交給我管理,是二爺爺的意思,這些年屬於你的股權,我半分都沒有動過。”裴存海反駁道,“酒店跟餐飲你請了專業代理人,與我有什麼關係?”
“你這話的意思是嫌我爺爺不夠大方,沒把酒店跟餐飲也交給你?”裴宴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存海,“我家的東西,願意給你,那是我爺爺念舊情,不給你,你就別瞎惦記。”
被裴宴用這種看跳樑小丑的眼神盯着,裴存海臉色越來越難看:“裴宴,我們是一家人,你非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嗎?”
“不愛聽,你就別聽了。”裴宴嘆口氣,“何必跑到我這裏來受委屈?”
“裴宴,我們公司遇到危機,你……幫幫我吧。”裴存海沉默了許久,看着裴宴終於開口說了實話,“如果你不幫忙,這次的事情恐怕會承受不小的損失。你就當是看在二爺爺的面上,幫我這一把。”
“圓盼副食出了什麼事?”
雨滴打在水面上,發出唰唰聲響,花錦看着水中的錦鯉,沒有回頭。
“公司一批已經上市的產品被檢驗出有害細菌超標……”
“鬧出這種事,你好意思來求我?”裴宴冷笑,“當初建立公司時,給消費者承諾的是什麼?”
被一個比自己小几歲的弟弟教訓,裴存海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他現在卻不得不低頭:“做良心人,做良心食品。”
“你做到了嗎?”裴宴看着裴存海,臉上漫不經心地笑容一點點消失,厲聲問道,“我問你,你做到了嗎?”
“我……”裴存海道,“這是生產線上監管不力,我也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消費者也沒有想到,他們信任的品牌,吃進肚子裏的東西,會發生這種事。”裴宴冷笑,“這種話你跟我說沒有用,向消費者解釋去吧。”
“裴宴……”
“裴哥,吃飯了。”花叢后,楊紹探出頭來,“我們幾個兄弟就等你了。”
裴宴站起身,冷眼看着裴存海:“你好自為之。”說完,不再聽他的解釋,對花錦道,“走了。”
“哦。”花錦起身,伸手就要去拿放在角落裏的小花傘。
“你別動,我來。”裴宴快步上前,撐開自己的藏藍色大傘,“走。”
“哎呀,”花錦歪着頭笑眯眯道,“雨這麼大,兩個人撐一把傘走路不方便,我還是打自己的傘吧。”
裴宴:“……”
他究竟是作了什麼孽,才遇到這個女人?!
楊紹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這一幕,裴哥親自撐傘,卻慘遭美人拒絕。花綉師,真是厲害了……
裴宴不再理花錦,大步朝楊紹走去,走到一半,他發現花錦加快步伐跟在他身後,深吸一口氣,扭頭盯着花錦,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膝蓋不好,還走這麼快?!”
“你是金大腿嘛,我不走快點,怎麼能跟上你?”
兩人隔着幾步遠的距離,因為有傘的遮擋,裴宴只能看到花錦大半張臉。那勾起的唇角,明晃晃地表明,她又在故意氣他了。
他再度深吸一口氣:“走吧。”
這次他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裴哥,你看我機智不機智,就知道裴存海會纏上你。”楊紹向花錦打了招呼,對裴宴小聲道,“這次的事情你可千萬別管,食品安全問題不是小事,萬一到時候把你也牽扯進去,又會惹一堆的麻煩事。”
“我管他做什麼,當年他那一家子處心積慮把副食公司謀奪過去,我沒找他麻煩已經算我大度。”走到長廊上,裴宴收了傘,“吃進肚子裏的東西,管理時也敢馬虎,那麼受到任何懲罰都是活該。”
“裴哥你說得對。”楊紹搓着手乾笑道,“我們幾個兄弟在西間訂了一桌菜,不過陳江也在,要不……”他也沒有想到裴宴今天會來這邊,剛才有朋友說,看到裴存海纏上了裴哥,他才急匆匆跑過來解圍。
裴宴扭頭看了眼花錦:“我不過去了,等下在你們隔壁開個包間就行。”
一看裴宴這個眼神,楊紹瞬間明白過來,原來是怕陌生人太多,會讓花綉師不自在,他點頭道:“行,我讓他們去安排。”
剛到西院,楊紹見幾個人在那邊探頭探腦,打手勢讓他們不要過來,轉頭對花錦道:“花綉師,你喜歡什麼口味的菜系,我等下要順路過去,好跟廚師提前打聲招呼。”
“讓他們做幾道拿手的,再加幾道蜀菜。”裴宴也看到了那邊探頭探腦的幾個人,帶着花錦進了包間。
楊紹:……
他問的是花綉師啊。
見裴宴與花錦去了另一個包間,其他幾個人同情地看向陳江,看來裴先生雖然願意幫他外公家的項目,但還是不待見他,連多看他一眼都煩。
“不是……”陳江左看右看,“裴先生不過來,真的不是因為我,是因為別的原因……”
“是是是,你說得對。”旁邊的人拍了拍他的肩,“我們都懂,你不用解釋,我們都相信你。”
“你們都懂個屁!”陳江推開放在肩膀上的手爪子,長長嘆息一聲。裴先生不是嫌棄他,分明是嫌棄他們這裏所有人。談戀愛的人,怎麼會喜歡一堆電燈泡扎在旁邊?
在包間的洗漱間洗乾淨手,花錦出來的時候,見裴宴斜靠在椅子上,那副懶洋洋的樣子,簡直像是不願意動彈的蠶寶寶。走到裴宴對面坐下,“你不開心?”
“你覺得,自從我遇到你以後,哪次你沒惹生氣?”裴宴伸手把一隻空杯子拿在手裏把玩,“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債沒還。”
“說不定是我欠了你的債,需要我來還呢?”
“那我這個收債的人可真不容易。”
花錦從包里取出一個軟布包,“辛苦裴先生今天陪我這麼久,這是我的謝禮,請你給個面子收下。”
“這是什麼?”裴宴拿起軟布包,“又是領帶?”
花錦笑而不語。
“我可以拆開嗎?”裴宴把軟布包翻來覆去看了一遍,看向花錦。
“當然可以。”花錦點頭。
裴宴打開包,裏面是條折得工工整整的圍巾,圍巾上綉着祥雲紋,但是摸上去沒有任何凸起感,乍眼看去,這些花紋像是印染上去的一般。
“這都快夏天了,你送我圍巾?”裴宴把抖開的圍巾疊好,放回軟布包里,“你可真有創意。”
花錦笑了笑,“這條圍巾很多人都壓不住,我思來想去,認識的人裏面,可能只有裴先生最適合它了。綉這條圍巾的時候,我還在向師父學藝,利用閑暇時間綉了將近半年才全部完工,若是不能幫它找到合適的主人,我那半年的休息時間就浪費了。”
裴宴沉默片刻,嗤笑一聲:“你說了那麼多話,就這句順耳。”
“我也不是故意送反季節的禮物給裴先生,只是到了冬天的時候,也許我們早已經已經斷了聯繫。”花錦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浮起的熱氣為她眉眼添上了幾分溫柔,“所以還是早點把它送出去比較好,漂亮圍巾配帥哥,才不浪費。”
一個是無數人都不敢招惹的豪門客,一個只是在生存與藝術中掙扎的普通人,就算有一時交集,未來也不可能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
花錦內心很清醒,她想,坐在對面的裴宴肯定也明白這個現實。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再跟你聯繫了?”裴宴皺眉看向花錦,“你都把我氣成這樣了,我都沒嫌棄你,還不夠大度?”
“裴先生說得對,是我小氣。”花錦捧着杯子輕笑出聲,水潤的眼睛亮閃閃一片,很好看。
吃了飯,裴宴送完花錦回家,剛把車停到車庫,接到楊紹的電話:“裴哥,今晚有個大片首映發佈會,你要來玩玩嗎?”
“沒意思。”裴宴熄了火,下車的時候,看到了副駕駛上裝着圍巾的軟布包。
“楊紹,我問你一個問題。”
“啥?”楊紹那頭,有些吵鬧。
“如果有人送你圍巾,領帶,這代表着什麼意思?”裴宴摳着軟布包的邊,眼神不住地往軟布包上瞟。
“那是我媽啊。”楊紹在手機那邊吼道,“除了我媽,還有誰給我準備這些東西?”
裴宴:“算了,你還是閉嘴吧。”
“不是你問我的嘛。”楊紹委屈道,“還有種可能,那就是對方喜歡你。如果送你的圍巾,還是對方親手織的,那更是百分百喜歡……”
“嘟嘟……”
聽着電話那頭的忙音,楊紹滿頭霧水,裴哥這是啥意思?
故意打電話過來,嘲笑他沒有女人真心送他東西?
“喜歡……”裴宴打開軟布包,圍巾順滑的手感,似乎在一點點平復着他洶湧的情緒。
難道……花錦那個女人在暗戀他?
想到這,裴宴把手裏的圍巾一扔,就知道那個女人居心不良,原來是看上了他的帥氣容貌。
不對,她跟那個叫譚圓的好朋友,關係不是也挺曖昧?
這個花孔雀,難道還有腳踩兩隻船的心思?
他拍了一下方向盤,拉開車門下車,走到客廳沙發上坐下。家裏請的幫傭給他端了一盤削好的水果,“裴先生,外面天氣熱,吃點水果消暑。”
“這日子過得真快,昨天好像還在穿冬衣,現在就夏天了。”幫傭話未說完,就見裴宴走了出去,“裴先生,你去哪兒?”
“車上落下東西了,我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