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
見花錦沒有收紅包,對面的人反而不樂意了。
冬天不太冷:老師,您儘管收,這只是我一片心意。
花錦還能怎麼辦呢,當然只能滿足對方的心愿,她就喜歡顧客們這種有錢就絕不摳門的行事風格。跟着高姨學刺繡這些年,她什麼樣的顧客都遇到過,甚至有人因為收價高破口大罵,說不就是幾塊破布幾根線做成的東西,還要價這麼高,真是想錢想瘋了之類。
願意給錢不代表對她這份職業有多尊重,但一毛錢不想花,還罵她騙錢的,肯定是沒有任何尊重之意的。
隨着時代的變遷,刺繡的針法可能變化不大,但是審美風格卻會產生改變。高姨說過,蜀綉這麼多年的歷史,一直隨着百姓的喜好改變着,曾經流行的圖樣現在不一定討人喜歡,現在受眾最多的圖樣,在幾十年前可能不登大雅之堂。
花錦學的針法大都是經過世代改良的,七八十年前的陣法與綉圖風格,她還真不夠了解。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準備去高姨家,下樓就碰到買菜回來的陳老太。
“小花。”陳老太看到花錦,伸手朝她招手。
花錦看着老太太滿臉寫着“我這裏有八卦,你必須來聽”的表情,暗暗嘆了口氣,走到了陳老太面前。
“昨天……你隔壁那個跟你說媒了?”陳老太神神秘秘道,“你可別聽她胡說,她娘家那堆親戚,能有什麼出息的,要真夠出息,還能讓她住這兒?要不我給你說個我那邊的,家裏不僅有好幾套房子,人也老實,可不比她介紹的男孩子靠譜?”
花錦:“……”
她只知道陳老太跟琴姐關係不和,沒想到在這方面,都要暗自競爭一把。
“陳奶奶,我還有事,先走了啊。”再待下去,老太太能跟她聊一個小時。
“哎……”陳老太沒想到花錦這麼急,見她走得太快,墊着腳看她背影,“膝蓋不好,還跑這麼快……”
花錦來到教她刺繡的高姨家時,高淑蘭正在給陽台上的花澆水,譚叔戴着眼鏡在看書。見她來了,二老都很高興,招呼着她坐下。
二老只有譚圓一個女兒,花錦常年跟他們相處,也相當於半個女兒了。
“下次你過來要是再買東西,我就不讓你進門了。”高淑蘭一邊數落花錦亂花錢,一邊把瓜果點心往花錦面前放,“我聽圓圓說,你前段時間耗費了大量心血趕製出了一床龍鳳被?”
“嗯。”花錦小弧度點頭,有些不好意思看她。高姨一直強調,真正的刺繡藝術是精益求精,她花了不到一個月時間趕製出龍鳳被,實在稱不上求精。
“事情經過我都知道了,在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高淑蘭並沒有怪她,反而十分欣慰,“藝術與生活並不衝突,你能在這件事上把握一個準確的度,我很高興。”
花錦抬頭,果見高淑蘭微笑看着她。她無奈笑道,“當時那個情況,除了連夜趕製以外,確實沒有其他的辦法。”
高淑蘭一直很遺憾,沒能早點遇到花錦這個好徒弟,她相信花錦在刺繡方面的天分,會遠遠超過她。這些年她們兩人雖是師徒,但她卻不喜歡花錦畢恭畢敬叫她老師。她與花錦既是師徒,也是親人與朋友,她在刺繡上面的理念與堅持,她的丈夫了解得不夠透徹,她的女兒天分也不夠,唯有花錦完完全全繼承了她的理念,並且比她更能適應當下這個環境。
“善良又不迂腐,這是美德。”說到這,高淑蘭就瞥了眼自己的老伴。譚慶知道自己又被嫌棄了,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起身到廚房做飯。
小花過來了,老婆子做的那些東西,能拿得出手?
花錦與高淑蘭聊了一些瑣碎小事,然後就提到了七十年前的熊貓綉風格。
“熊貓綉是我們蜀繡的代表之一,雖然這些年有所改變,但是針法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高淑蘭起身到書房裏翻出一本相冊,“這裏面有歷年來精品蜀綉照片,最早作品誕生於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只可惜當年的照片是黑白色,無法凸顯我們蜀繡的特色。”
花錦接過老舊卻擦得很乾凈的相冊,輕輕翻看了一遍,在裏面找到了兩張熊貓綉,風格與現在年輕人喜歡的風格確實有所差別。
照片上的熊貓圓潤中依稀看得出幾分威猛,而現在部分熊貓綉為了迎合當下的喜好,綉圖中的熊貓更憨態可掬,是“明明可以靠實力,卻偏偏靠賣萌活着”的典型。
可是當年為國犧牲的護士,綉制的手帕不是自己用,而是為了給只有幾歲大的女兒,她在綉熊貓的時候,會不會把熊貓繡得更符合小孩子的審美?
花錦拿不定主意,又聯繫了“冬天不太冷”一次,問清他奶奶祖籍后,開始查當地的風土人情資料。
不同的縣市都有不同的風俗習慣,更別說蜀城那麼大的地方,在愛好與忌諱上,也有不同。
查了幾天資料,花錦也無法準確的下針,後來還是高淑蘭看不下去,又把她叫回家,勸她道:“一味地看資料是沒有用的,不如你去當地走一走,去請教當地的老人,也許收穫會更大。”
見花錦沒有說話,高淑蘭把一個地址交給花錦:“這位綉師最擅長熊貓綉,我與她當年有過幾分交情。她祖籍剛好就是這個城市,你如果想去當地了解情況,可以去拜訪她。”
接過地址,花錦咬了咬唇:“高姨,我……”
十七歲逃離那個鄉村后,她已經近八年沒有去過蜀城,儘管她心裏清楚,她的老家只是蜀城的一個偏遠小山村,但是只要聽到熟悉的鄉音,她就能回想起當年的灰暗記憶。
“小錦。”高淑蘭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頂,“人要向前看,你未來會成為最優秀的蜀綉師之一,只有攻破瓶頸,才能有進步。我想你自己也清楚,近一年來,你的綉技已經停滯不前了。”
寫着地址的紙張被花錦捏了一團,她深吸幾口氣,抬頭對上高淑蘭充滿鼓勵的溫柔雙眼:“高姨,我明白了。”
“不過也不要勉強自己。”高淑蘭笑,“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開心最重要。”
花錦勉強笑了笑:“您說得對。”
人活開心最重要,只有突破瓶頸,才能有進步。
幾天後,一直都關注着花錦微博的冬天不太冷發現,這位名為“繁花”的博主終於更新微博了,這次她發上來的照片不是綉品,而是巍峨的青山,還有漂亮的蜀城國際機場。
繁花:八年後,歸來的我仍舊是美少女。
蜀城國際機場位於省會城市芙蓉市,花錦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門口,瞬間被鮮活的人氣給包圍了。
排隊上出租車后,出租車司機是個很耿直的人,告訴她不要去華而不實的店裏吃東西,不僅貴味道還一般,他們本地人都不去的。
聽着熟悉的蜀音,看着車窗外的高樓大廈,花錦憶起小時候曾經幻想過芙蓉市究竟是什麼樣子,不過真正的芙蓉市,比她想像中要繁華很多。
“妹兒是來旅遊的?”司機大叔見花錦對芙蓉市的風景感興趣,給她介紹了幾個地方,“不過你一個女孩子單獨在外面,酒店要選好點的,安全嘛。”
花錦笑着道謝。
司機把她送到酒店門口,幫她把行李箱提上大門台階,樂呵呵走了。應該說,這位大叔從頭到尾笑容都沒散過。
走進酒店大門,花錦把身份證遞給前台。
“你是……花錦?”一個同樣正在辦住房手續的年輕男人盯着她看了很久,“是花錦嗎?”
花錦神情平靜地扭頭看着他:“不好意思,你認錯了。”
“對不起。”年輕男人神情有些尷尬,“你跟我高中同學有些像,所以……”
“沒關係。”花錦從前台工作人員手裏接過房卡,笑了笑,“我大眾臉,被認錯也正常。”
年輕男人失笑,長得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說自己是大眾臉,實在沒有什麼說服性。可是想到當年班上那個成績格外優異,卻莫名其妙沒有參加高考的女生,他心裏有些發悶。
在他們那種小地方,高考是很多女孩子唯一的出路。他的那位同學成績那麼好,連老師都說,她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學,可是高考那天,她卻沒有來參加。後來有傳言說,花錦的家裏人不想她念大學,所以不讓她來參加考試。後來還有傳言說花錦要嫁人了,嫁的人家裏還很有錢。
傳言是真是假他不知道,因為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再看已經拖着行李箱往電梯那邊走的年輕女人,年輕男人暗自搖頭。
花錦長得比較黑瘦,沒有這位女士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