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蘇家是姑蘇城頂頂有名的家族,蘇家小公子更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二歲那年,江南文人宴會上一曲驚艷,蘇家二郎的名頭,便傳遍了半個江南岸。
蘇二郎是整個江南女子心中的夢。
直到那一天,官兵砸開了蘇家的大門,搶走了蘇家的萬貫家財,蘇家除了二郎和出嫁的姐姐,無一倖免,全死在了那場浩劫之中。
罪名則是,窩藏逃犯。
就算後來姑蘇的官員替蘇家平反,可死去的人,卻再也回不來。
蘇家的萬貫家財,也一朝散盡,曾經一擲千金的蘇二郎,只好依附姐姐姐夫生活。
可是後來,連姐姐都去了。
時隔多年,蘇如繪回到姑蘇城,原本的蘇府早已破敗不堪
燙金的牌匾鬆鬆垮垮吊在門上面,沾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像是隨時都能掉下來一樣。
蘇如繪推開沉重的大門,年久失修的門發出咯吱一聲巨響,從地上劃過去,還濺起一陣一陣的灰塵。
細小的顆粒在陽光下漂浮着,暈染出幾分荒涼的意味。
蘇如繪緩緩走進去,曾經的亭台樓閣早就破舊不堪,整個蘇府,彷彿再也不是少年時的模樣。
而記得這一切的,也唯有自己了。
蘇府的祠堂里擺着父母先祖的牌位,蘇如繪跪在蒲團上,默默盯着這陰森森的屋子,眼淚便緩緩流了下來。
問心書院是江南有名的書院,如今這位院長,是蘇家世交,小時候蘇如繪常常和他見面,還喚他為叔叔。
回到江南,卻無處可去的蘇如繪,去拜訪了這位叔叔。
鬍子花白的老院長看到他,竟是滿臉複雜。
原不該這樣的。
文安侯蘇如繪回鄉,作為舊友,他該高興才對,可他卻只是輕輕嘆口氣。
問道:“你還記得菁菁嗎?”
那是院長的女兒。
蘇如繪一愣。
他當然記得。
那是他的未婚妻,兩人早有婚約,後來蘇家家道中落,他親自來到這裏,退了婚約,最終遠走他鄉,再未歸來。
“她一直在等你回來。”
蘇如繪半晌不語。
喃喃自語道:“我有什麼好等的呢?”
他早就退婚了不是嗎?窮小子蘇如繪,怎麼配得上千金小姐呢?菁菁該另嫁他人才對啊。
“我為她尋了很多個世家公子,可是她心裏惦記着你。”院長嘆息,聲音悠遠綿長,“我總以為你死了的,這麼多年了,直到那天陛下新封了文安侯蘇如繪,我方知是你。”
那麼多年沒有回來過的人,連外甥女出事他都毫無反應,自然讓人以為,他是死了的。
可是讓院長更難過的是,當年意氣風發蘇二郎,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翩翩公子。
後來卻上了戰場,成了武人。
江南煙雲今猶在,人間不見蘇二郎。
蘇如繪離開江南時,文人間便開始傳唱這句話。
誰能料到那個風流清高,韻致不凡的蘇家二郎,轉眼換了人間。
果真是人間不見蘇二郎。
再回來的蘇如繪,也不是當年的蘇如繪。
江南的文人墨客,再也尋不回那個回首探看,驚艷了整個姑蘇城的才子。
院長問:“你回鄉,準備幹些什麼?”
他是不指望得到回答的。
文安侯何其顯赫,本朝雙侯之一,還是皇後娘娘親眷,回到江南,就是整個地界最尊貴的人。
他哪裏用得着還做些什麼。
院長也不相信,一個在世俗里打滾多年,爬上赫赫高位的男人,還能像少年時期一樣,寫下傳頌的詩篇。
這樣的人,接下來便該如同那些豪強劣紳一般,坐擁萬貫家財,揮霍無度,魚肉百姓。
蘇如繪道:“做什麼?找個小小的村子,蓋間房子,了此殘生罷了,還能如何呢?”
他微微嘆息:“我若還想做事,我若還有別的想法,何必回來呢,熙熙攘攘的京城裏,我亦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難道還有特意回到江南恃強凌弱。”
只是太累了。
活着真的很累,每天睜眼閉眼,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按部就班地處理公事,然後就是一片茫然。
就連秦檸,他的親人,都完全緩解不了他的茫然無措。
院長愣了愣。
竟是無言以對。
所以很多時候,他自認比不上蘇如繪的。
一個人真的考慮了這些問題,才會如此疲憊不堪,而不是和他們一樣,庸庸碌碌的活着。
還自以為每天非常充實。
蘇如繪坐在那裏半晌,忽而問道:“菁菁,在哪裏?”
“你還問她做什麼?”院長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讓菁菁和你一起,做個鄉間農婦。”
“我若要娶她,自然不會如此。”蘇如繪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只是想知道,還有沒有人,能讓我不要這麼痛苦。”
蘇如繪覺得自己活的實在無趣,沒有人值得自己去在乎,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稀罕。
遇見秦檸母子,心裏剛有的一點熱乎勁,見到他們過得那樣好,也就漸漸沒什麼感覺了。
或許,他是需要一個人,那個人的所有,都需要他。
那樣的生活,是不是才有價值。
蘇如繪還記得,當年和菁菁在一起的時光,年少的女子和年少的男子,那是他坎坷的一生中,最不容玷污的美好時光。
或許,這許多年來,這個女子,才是他的救贖。
院長思索了一會兒,感嘆道:“西山上,鏡音庵。”
菁菁當年不肯嫁人,便鉸了頭髮去山上的庵堂里,院長家裏照應着,她過得依然是千金小姐的生活,只是不好再住家裏了。
蘇如繪道了謝,騎馬往西山而去。
山林深處有一間幽靜的庵堂,庵堂前有條小溪。
小溪前站了個人。
素色的紗衣,帶着清冷孤峭的意味。
蘇如繪停住腳步,遠遠看着那個身影。
時隔許多年,還是能一眼看出,少年時候的戀人,還是那般模樣。
他輕輕喚道:“菁菁……”
一語未落,便覺得濕了眼眶。
那素衣的女子轉過頭來。
隔着數年時光,蘇如繪彷彿看見,那個粉衣的少女提着裙子向自己跑來。
遺忘在光陰里的記憶,瞬間便傾瀉而出。
隔着數年光陰,兩人視線交匯。
蘇如繪臉上,漸漸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