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身份
他雙目微斂,細細打量着她,見她神色緊張又隱含期待,他心念微動,自覺已猜到了七八分。
第一嘛,肯定是她是個姑娘。至於第二,他又瞥了一眼她晶燦的雙眸,心知是要向他表明心意了。
蘇凌心神一盪,聲音溫和:“什,什麼秘密?”
程尋低頭盯着腳踝,不敢去看蘇同學,她想了又想,終是小聲道:“第一,我,我……”
“你什麼?”蘇凌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含笑看着她。
深深吸了一口氣,程尋飛了他一眼,聲音極輕:“第一個就是,我是個姑娘。我想讀書,就扮成男子進了書院。”
明知道對方大概已經猜到了,可此刻她自己說出來,仍是難以為情。定了定神,她抬起頭看向蘇凌,心跳也一陣加速。
她看到蘇凌怔了一瞬,繼而有淺淺的笑意自他眼中傾瀉出來,英姿勃勃的蘇同學此刻溫和從容,皎若明月。程尋自己也怔住了,她眨一眨眼,鼓起勇氣:“你,你知道了吧?那你能不能不告訴別人?”
蘇凌頷首:“嗯。”見她一雙眸子盛滿信賴,他心中格外熨帖,他輕咳一聲:“我當然會為你守着這個秘密。”
他們兩個人共同的秘密,他又怎會告訴別人?
蘇同學的反應太過淡然,程尋心頭微覺訝然,原來真的知道啊。聽他言明會為她守着秘密,她心裏又湧上絲絲歡喜,先前的不安消散了很多。她忍不住問:“怎麼知道的?是因為我的腳嗎?”
她自忖她的偽裝還是很成功的,在書院求學三年,沒有一個同窗懷疑過她。——當然,她之前和其他同窗接觸也不多。今日崴了腳,可算是徹底在蘇同學面前暴露了。
蘇凌眼眸半垂,心想她若知道她早早就在他跟前暴露了,多半會心生尷尬。於是,他輕輕點一點頭,算是承認了她的說法。
程尋輕吁了口氣,心說,就說嘛,她一直偽裝的很好。若不是發生意外,蘇同學未必能識破她的身份。
她心情稍微輕快了一些,臉上也浮起了笑容:“我覺得我裝的還挺像呢,臉上塗了黑粉,穿上書院發的衣裳,一般人看不出來,對不對?”
蘇凌看她歡喜,沒有否認:“嗯,是挺像的。”他頓了一頓:“這是一個秘密了,另一個秘密是什麼?”
他目光溫和,直視着她,眼中幾分期待,幾分鼓勵,聲音不自覺溫柔下來:“嗯?另一個秘密是什麼?”
程尋聞言,眼珠子轉了幾轉,臉上卻露出了遲疑之態。
該怎麼說呢?她原本想說的是,她知道蘇同學也是女孩子,大家以後可以互相保密,可以做好朋友。但是蘇同學如果問起,她是怎麼知道的,那該怎麼回答?她總不能說她有一個奇怪的系統吧?而且,萬一蘇同學想的多一點,以為她說出蘇同學的秘密,是想要挾,不懷好意,這可怎麼辦?
見她遲遲不開口,蘇凌心中緊張而急切,一時又有些猶豫,是不是她害羞,不知該如何提起?按說也是,這種事情,確實不該她一個小姑娘主動開口,該由他來才是。
可是,他方才剛剛承認了是今日才識破她的女兒身。他若直接挑明兩人的事情,是不是顯得他太過輕浮?認識一個姑娘就萌生其他想法,似乎不大妥當。
他輕咳了一聲,微微一笑,用眼神表達自己的鼓勵。大不了,他再說一次就是了。
雖然已經知道了她的心意,可是聽她親口說出來,意義絕對不一樣。
程尋將心一橫,身體微微前傾,拉住了蘇凌的手:“我……”
溫軟滑膩的小手放入手中,蘇凌心頭一跳,他輕輕“嗯”了一聲,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心裏痒痒的,暖暖的。
程尋那句“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我們可以好好做朋友”還未說出口,就聽到頭頂上方有人大聲道:“咦,這邊是誰打的獵物,怎麼放在這兒了?”
這聲音略帶嘶啞,傳入坑底,還帶着些許迴音:“咦,怎麼還有個坑,坑裏是不是還有獵物?”
程尋能確定了,這是柳明豐的聲音!她雙目驟然一亮,抽出手,向上揮舞,高聲道:“柳明豐!柳明豐!我們在坑底!”
蘇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手心裏似乎還殘存着她的溫度。他緩緩吐一口濁氣,遺憾陡生。
可惜了柳明豐這個時候出現。到底是沒聽到她親口說出來,不過她把手直接放進了他手心裏,他想,她的暗示也已經很明顯了。
程尋腳踝尚且在冰敷中,她也不敢亂動,只昂了頭,向上看去:“柳明豐!”
捕獸坑上方忽然多了三個腦袋。
柳明豐不確定地問:“是程尋?”
“是啊,是啊,還有蘇凌。”程尋喜滋滋地看着他們,雖然姿勢詭異,她看不清他們是誰,但是這時候看見有人過來,無異於看見親人。
“怎麼掉下去?還兩個人一起掉下去?難道你們走路都不看路的么?”柳明豐聲音不大不小,程尋堪堪能聽到。
程尋有些心虛,小聲嘀咕:“這上面鋪滿了樹葉枯草,一時也注意不到。”但這個時候,她有求於人,這些話自然也就不能大聲說出口了。
“程尋,蘇凌,你們沒事吧?”這是杜聿,“再忍一會兒,我們去找夫子,拿了繩子拉你們上來。”
蘇凌應聲道:“還好,勞煩多帶一個大籮筐來,程尋崴了腳。”
“崴了腳,嚴重嗎?那豈不是不能走路?要不要帶一匹馬?”杜聿繼續道。
程尋連連點頭:“要得,要得!”
蘇凌瞥了她一眼,默默站了起來。
“又要繩子,又要籮筐,又要馬,你們兩個可怎麼謝我們啊?”柳明豐啞聲道。
坑底兩人還未開口,杜聿便一臉不贊同:“同窗好友,本就該相互扶持,要什麼謝?”
柳明豐嘖嘖兩聲,沒再說話。
沉默的霍冉說道:“別廢話了,柳明豐,咱們回去找人。杜聿,你先在這兒守着,省得待會兒有什麼豺狼虎豹也掉進這捕獸坑裏,把他們吃掉……”
“那要真有豺狼虎豹過來,豈不是先吃了杜聿?”柳明豐反駁,他說著又看向杜聿,“是不是啊,杜聿?”
杜聿沒有理會他,只對霍冉道:“行,那你們先去,我在這兒等着。如果真有豺狼虎豹,箭術超群的柳兄也不至於只打到一隻野兔了……”
“誒,我說,杜聿你……”
上方一陣談話后,只剩下了杜聿一人。
杜聿在捕獸坑上方席地而坐,坑底的兩人自然也不能再繼續方才的話題了。
馬上就能得救,程尋心情大好:“咦,那隻野兔呢?原來柳明豐也是打了野兔……”還有紀方他們,打到的也是兔子。看來這林子裏,野兔還挺多的。
蘇凌“嗯”了一聲,彎腰捉起躲在角落裏的野兔,半蹲.下身,遞到程尋面前:“給。”
程尋瞧瞧野兔腿上裹着的帕子,再看看自己的腳踝,忽然笑了起來。
蘇凌不知道她笑什麼,不過她笑起來時,眼睛亮晶晶的,看得他心情大好。他靜靜地望着她,嘴邊噙着笑意,聲音溫和:“你笑什麼?”
程尋指一指兔子腿,再指一指自己的腳,笑道:“是不是一樣的?哎呀,真是報應了報應了。”
她說這話,只是覺得好玩兒,隨口一說,卻不想蘇凌臉色微變:“若有報應,自是應在我身上,又怎麼會應到你身上?不要亂想了。”
程尋“哦”了一聲,心中頗覺後悔。野兔也好,獐子也罷,都是蘇同學獵到的。蘇同學今日除了射傷了兔子腿,還射死了獐子等物。她說到報應,確實不好。於是,她極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你別往心裏去。”
蘇凌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不用對我道歉。”
她有不懂的,他以後慢慢教就是了。
程尋眼珠子轉了一轉,想起被打斷的話題,又尋思着杜聿就在上面,她伸手拉一拉蘇凌,壓低聲音道:“我方才說,除了第一個秘密以外,我還有一個秘密,還沒告訴你。”
蘇凌反握住了她的手,心跳加速。他固然很想聽到她親口說出來,但是此刻杜聿就在不遠處,這種話並不好給第三人聽到。於是他左手的食指,輕輕放在她唇際,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悄聲道:“不必說了,你要說的話,我已經知道了。”
兩人離得很近,呼吸相聞。
程尋雖知蘇同學也是女孩子,可是看見這近在眼前的俊朗面孔,也忍不住臉頰發燙:“你,你知道了?你怎麼知道?”
蘇凌手指輕移,發覺她臉頰燙的嚇人,他心下一嘆,又是滿足,又是遺憾,心說,你都表現的這樣明顯了,我又不是傻子,怎麼會不知道?可惜她現下臉頰塗滿了黑粉,他想,若是沒有掩飾,她現在肯定面壓桃花,嬌艷明媚。
輕輕點了頭,他的聲音越發溫和:“因為,我的心思和你是一樣的啊。”
程尋怔了一瞬后,眸中光彩大盛,可不是?同樣的不甘於在內宅,同樣的女扮男裝書院求學,可不是一樣的么?
她心說,這樣也好,省得她再解釋她是怎麼知道蘇同學性別的。
她大力點頭,一臉認真:“那麼,這算是咱們兩人的秘密了?”
蘇凌一笑:“當然。”
如果真說出去,她就無法在書院繼續讀書,她年紀又小,尚未及笄。兩人若想如現在這般朝夕相處,可就難了。
程尋笑得越發開心,將自己心底的兩大秘密說出來,她內心甚是輕鬆,覺得在這書院裏,她和蘇同學一樣,都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偏了頭看他,眼波流轉:“那我們誰都不告訴?”
蘇凌點一點頭,含笑看着她:“咱們兩人的秘密,又怎能告訴第三人知曉?”
程尋笑道:“說的是,不給第三人知道!”
“孟秋之月,日在翼,昏建星中,旦畢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杜聿的聲音不高不低在上方傳來。
程尋低低的“啊”了一聲,心說幸好沒說出來,萬一杜聿同學耳力特別好,直接聽到了,豈不連累了蘇同學?
蘇凌執了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下“禮記月令”四字。
程尋手心痒痒的,也不抽回,她笑道:“我知道,杜同學在背《月令》。”
這是《禮記》中的一篇。
想到《禮記》,程尋不免想起她最熟的《大學》,她瞧了蘇凌一眼: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兩人齊齊低語,顯然是想到一塊兒去了。思及舊事,他們相視一笑,只覺溫馨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