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蘇凌
“別說我,你自己不也躲到這兒來了么?”
說話間,一個身穿寶藍色雲紋直綴的少年已然大步走到了她們面前。
程尋見這少年神氣高朗,儀錶堂堂,眉眼有些眼熟。琳琅那聲“四哥”喊出口,她立時就確定了此人的身份:張家小公子張煜。
對這個人,她並不陌生。她幼年時跟隨父母到張家做客,跟他打過交道。此時重逢,她點一點頭,算作打招呼。
張煜微微一愣,有短暫的失神。打量了她片刻后,他下巴輕抬,語氣不善:“你們家開科取士是看君子六藝?”
十六七歲的少年,衣飾華貴,容貌俊彥,可惜說話的語氣和居高臨下的神情讓人難生好感。
“四哥!”琳琅斜了他一眼,嗔道,“說什麼呢?這是程家的表妹,呦呦。”她又衝程尋一笑:“呦呦,這是我四哥,單名一個煜字,先時在國子監讀書。我四哥這個人啊,就愛說笑。”
回答她的是張煜的一聲低哼。
程尋思忖着這一聲輕哼包含着多種情緒,可不管是哪一種,都教人高興不起來。她不緊不慢道:“開科取士是朝廷的事情,我們家並不敢僭越。”她又轉向琳琅,輕聲道:“士子要通五經貫六藝,我曾祖父也說,‘崇德尚能,求真務實’,所以除了四書五經、時政詩詞外,書院還教禮、樂、射、御、書、數。”
琳琅點頭,笑道:“崇德尚能?說的好,是得讓他們有能力。這世上能考上官兒的讀書人沒幾個,可不能一個兩個都變成獃子了。”
程尋只是一笑。
張煜皺眉,一臉的不贊同:“又胡說了,讀書人讀聖人之言,行君子之事,怎會變成獃子?”
程尋心說,讀聖人之言,行君子之事,可不就是通五經貫六藝么?抬眸看了看天空,瓦藍一片,萬里無雲。她輕輕扯了扯琳琅:“咱們出來有一會兒了,要不要先回去?”
小心翼翼看了張煜一眼,琳琅臉上閃過猶豫,很快又換成了笑容:“呦呦,你別急啊,園子還沒逛完呢。不如咱們幾個就在這兒清清靜靜地賞花。反正四哥也不是外人,說起來,你還要喚他一聲表哥呢,是吧?”
程尋眼眸半垂,沒有說話。她小時候倒也聽從過母親的吩咐,喚張煜表哥,不過對方並不領情,還出言譏諷。她自然知道緣由,在張家,她和母親雷氏的身份都有點尷尬。這也是她不樂意到張家來的一大原因。
琳琅暗暗拉了拉她,動作極輕:“呦呦?”
“嗯。”程尋定一定神,“四表哥”在舌尖打轉,還未出聲,那張煜已開口道:“你們慢慢逛,我去前院招呼客人。”
他目光在程尋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開,沖琳琅點頭致意后,轉身離去。
“四哥,你……”琳琅待要挽留,他已經走遠了。輕輕嘆一口氣,她收回視線,向程尋解釋:“呦呦不要誤會。我四哥這個人有點怪,不過他人特別好……”
程尋也有哥哥,能理解琳琅在外人面前對自己兄長的維護,是以她點一點頭並不反駁。
琳琅覷着她的神色,見她神態如常,不像羞怒的模樣,略略鬆一口氣。又同她閑聊幾句,才領着她重回了廳堂。
程尋輕聲道謝后,回到母親身邊,伴其左右。期間也曾遇上不相熟的長輩,因為母親提點過,她應對得體,毫無差錯。
雷氏暗暗點頭,對女兒的表現頗為滿意。
程尋臉上一直帶着淺淺的笑,落落大方,從容自若,心裏卻盼着早些結束,早點回家去。終於熬到壽宴散了,她同母親二嫂出了北鄉侯府,坐上了自家馬車。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程尋倚靠着馬車壁,眨了眨眼:“二哥呢?他知道咱們要走了么?”
一想到要回家,她的心情就變好了許多。
二嫂盧氏道:“他知道,已經叫小廝去通知他了。”
程尋點一點頭:“哦。”
“再等一會兒。”雷氏柔柔一笑,“呦呦這麼急着回家?”
程尋轉一轉眼珠:“是呢,我還不知道今日夫子都教了什麼,怪着急的。”
她不大喜歡待在張家,可這話不好對母親講。雷氏自幼父母雙亡,在北鄉伯府長大,對張家的感情挺複雜。
雷氏微怔,繼而輕笑着搖頭:“就你好學,出門做客還惦記着功課。”她收斂了笑意,狀似無意問道:“呦呦今日有沒有……”
話未說完,忽然聽到馬車外車夫驚喜的聲音:“三少爺?!”
三少爺?
馬車中的幾人俱是一驚,雷氏下意識看向程尋:“呦呦?”她沒聽錯吧?
程尋傾身上前掀開了車簾,果然看見馬車外那張熟悉的臉。她回頭對母親道:“娘,是三哥。”說著將身子側開,讓那個神明爽俊的少年直接出現在母親的視線中。
雷氏看清了馬車外的人:“瑞兒?”
這少年正是程瑞。他衝車內人施了一禮:“嬢嬢,二嫂。”
“嬢嬢”這個稱呼教雷氏眼眶發酸,她身形微動,想要下車。
這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現在卻只能含糊地喚她一聲“嬢嬢”。
當初程瑞被過繼出去,由長房的第三子變成了二房的長子。她告訴自己,這不是壞事。二房的程浩在京城做官,年紀輕輕已官居三品,其妻趙氏亦是出身大家。做他們的獨子絕對不會比在自家差。程浩夫婦也向她保證,肯定會善待程瑞。這些年,程瑞在二房,確實不錯,可自己的骨肉成了旁人的孩子,仍是她心中一大痛事。
程瑞面帶微笑:“這裏不是廝見的地方,嬢嬢不用特意下來了。”
“你怎麼在這兒?”雷氏心知他說的在理,她整了整心情,輕聲詢問,“今日不用上學嗎?”
程瑞一笑:“我就是從國子監過來的,聽說北鄉伯府今日有壽宴,想着嬢嬢可能會過來,就來碰碰運氣。運氣不錯,竟然還真給碰上了。”
雷氏聽聞他是特意過來,心中熱流涌動:“你這段時日可還好?功課不重吧?吃的、玩的可都還好……”
她一時問了好幾個問題,程瑞一一答了。
程尋保持着掀車簾的姿勢,看母子二人一個在車外,一個在車內交談。
片刻間,話題竟引到了她的身上。
“嬢嬢,其實我這回是來找呦呦的。”程瑞一本正經,暗暗衝程尋使個眼色。
程尋會意,應聲道:“找我么?找我做什麼?”
“對。”程瑞點頭,“你上回在信里提的事情,我找到了解決的法子。”他說著又看向雷氏,甚是誠懇,“嬢嬢,我想帶呦呦去辦點事情,行么?”
“什麼?”雷氏一怔。
“可能會耽擱很久,嬢嬢和二嫂可以先回去,不用等了。等事情辦完,我送呦呦回去就是。”
“你?你送她?”雷氏神情微變。
“是啊,我肯定要親自把她送回書院的。”程瑞認真保證,“不能讓她自己回去啊,反正我明日休沐。”
雷氏心念微動,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如果瑞兒送了呦呦回書院就不一樣了。而且,她只有這一雙兒女,對他們,尤其是程瑞的請求,她更是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只點了點頭:“那你們去吧,早點回來。”
程瑞和程尋沖母親齊齊施了一禮。這對龍鳳胎雖不在一處長大,可是默契十足。雷氏看着看着眼眶微熱,差點掉下淚來。她揮一揮手:“去吧,小心一些,注意安全。”
兄妹兩人應了一聲,一起離去。
程瑞是坐馬車過來的,他將程尋拉上車后,先吩咐書童:“生宣,你回去稟告太太,說我今日有事,不回去了。”
他在國子監讀書,有時也曾宿在同窗好友家裏,教生宣回去報訊兒的。生宣這種經驗極為豐富,當下爽快應了,小跑着離去。
程瑞這才又吩咐車夫:“去馥香齋。”
馬車行得又快又穩,半倚着馬車的程瑞忽的抽出一柄摺扇來,唰的一聲打開,輕搖摺扇,姿態風流:“怎樣?”
程尋沒忍住笑出了聲:“你從哪兒得來的?我看這扇面上的字倒不錯。”
“嘁”了一聲,程瑞不滿:“問你人呢,沒問你字。”
“好看。”程尋點頭,隨口敷衍,“跟我長得像,自然好看。”
其實他們兩個並不十分相似。她容貌像母親,而三哥程瑞更像父親多一些。
“你——”程瑞合上摺扇,在小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誰跟你像了?你個黑不溜秋的小黑鬼。”
程尋反駁:“才不是,我現在又沒塗黑粉。”她伸出手,擼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瑩潤的皓腕,直接遞到程瑞眼前:“說,哪裏黑了?”
程瑞用扇子將她的手臂推開,換了神色,認真道:“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呢,我記得你在信上說,上回給你的黑粉掉色?那可是馥香齋新出的。”
提起此事,程尋深吸一口氣,將她擦臉擦出黑漬的事情說了,只略去了跟蘇凌相關的部分。
程瑞沉吟片刻:“這倒是奇了。馥香齋的掌柜明明說只有特製的水才能擦掉。怎麼會遇水掉色?”
程尋也想不明白,就沒有接話。
馬車終於停下,這是程尋第一次來馥香齋。
程瑞頗為大方:“這裏面胭脂水粉,首飾釵環,你看上什麼,只管說。哥哥給你買。”
程尋笑了一笑,她只拿了自己用慣的黑粉。
反倒是程瑞給她挑了幾樣,末了又吩咐店伴:“一式兩份裝好。”
程尋輕聲道:“我用不着,你銀子省着點花。”
“沒事沒事,這點錢我還是有的。”程瑞擺手,“我什麼都不多,就月銀多。給你一份,給端娘一份,那丫頭整日說我偏心。”
程尋點一點頭,沒再拒絕。
兄妹倆又在外逗留了好一會兒。他們雖然數月不曾見面,但是感情深厚,關係和睦,只恨時光太短。
程瑞看着時候不早了,才教車夫駕車,出城回書院。
崇德書院距京城有三十里,這路程不遠也不近。儘管夏日白天長,可馬車到書院外時,天也快黑了。
書院門口格外安靜。
他們在下馬石邊下車,兄妹兩人步行走石階進書院。
剛行得幾步,忽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程尋頓覺詫異,這時候了,還有人來書院?她回頭去看,暮色里,兩人正一前一後行來,竟是蘇凌和沈夫子。
雖然夜幕低垂,可程尋一眼就看清了那個少年的面容。
兩人目光相對,程尋一驚,她現下可是女裝!蘇凌會不會認出她來?
來不及多想,她直接伸手拉了一下程瑞,將腦袋藏進了他肩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