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

不值

夜裏,嚴清怡思及嚴其華的所作所為便無法安睡,隱約聽到南屋似有責罵聲,可屏住氣息仔細聽卻又沒了。

也不知幾時睡着的,及至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薛氏已經做好了早飯,正在灶間地上摘豆角。

灶間是北屋,光線昏暗,可嚴清怡還是瞧見她眼眶略有些紅,似是哭過的樣子。

嚴清怡正要詢問,就聽腳步聲重,嚴其華擔著兩桶水走進來,“嘩啦啦”將水倒進大瓷缸里,一言不發地又挑着擔子出去。

家裏沒有井,吃水要到衚衕口的騰蛟泉去擔,夏日用水多,每天需得擔兩次才夠。

眼下,家裏確實離不開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

嚴清怡暗嘆口氣,蹲在薛氏身旁幫忙,“豆角是中午炒着吃的?”

“嗯,”薛氏簡短地應着,手下動作絲毫不停。

嚴清怡猶豫着,低聲道:“娘,要是有事別一個人撐着,你還有我,我已經長大了。”

就聽薛氏發出短促的泣聲,淚水滾滾而下,落在半舊的青碧色衫子上,洇出淺淺淡淡的濕點。

不過數息,薛氏已收了聲,“去叫阿昊他們起身,等你爹擔水回來就吃飯。”

嚴清怡去裏屋將兩個弟弟喚醒。

及至吃飯時,薛氏臉色已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利落地給嚴其華添飯,又低聲告訴嚴青旻慢點吃。

一家五口其樂融融。

嚴清怡明白,這個家看起來有多和美,薛氏就有多隱忍。

飯後,送了大小三個男人出門,嚴清怡洗了碗筷,尋出一根炭筆坐在杏樹底下畫絹花樣子。

薛氏將冬天的厚棉襖都找出來搭在竹竿上晾。

嚴青昊的還能湊合著穿一年,而嚴青旻的已經小得不成樣子。

薛氏便也坐在樹底下,拆着裏面棉絮,邊拆邊道:“阿清,娘沒事,一時鑽了牛角尖。你呀,小小年紀心思那麼重。看你兩個堂姐,有件新衣裳穿能高興好幾個月。”

嚴清怡歪頭笑,“昨兒娘剛說我長成大姑娘了,今兒又說我小小年紀,到底是大還是小?”

薛氏忍俊不禁,抬指點下嚴清怡腦門兒,“你呀……倒是像你大姨母,人精兒似的。”

薛氏極少提起兩位姨母,嚴清怡頓時來了興趣,連聲問道:“大姨母嫁了什麼人,現在住在哪兒,家裏有沒有表哥表姐?”

見她這般急切,薛氏好脾氣地笑笑,“……嫁得是你外祖父同窗的兒子,是江西人。成親不久,你大姨父就考中了秀才,轉年又考中了舉人,我生阿昊的時候還寫過信,那時你大姨父在餘杭當縣丞,家中有一兒一女,後來也不知有沒有再添丁。”

萬晉朝官場上江西人非常多,幾可與蘇杭等地媲美。

嚴清怡不無遺憾地說:“要是大姨父能在濟南府做官就好了。”

那樣,嚴家人肯定不敢這般欺負薛氏。

“在哪裏當官是朝廷說了算,咱們可不能亂講,”薛氏嗔一聲。

朝廷不就是那幾個手握大權的閣老?

只要打點好了,想上哪裏都可以,即便沒有空缺,也會臨時挪出一個來。

尤其是這種不需要經過聖上的七八品小官吏,閣老稍露口風,底下自有人安排妥當。

嚴清怡笑笑,接着問:“那二姨母呢?”

“那幾年你大姨父活動差事花費不少銀錢,家裏完全依仗你大姨母的嫁妝度日,過得很貧苦,你二姨母不願過苦日子,就嫁了個東昌府賣藥材的客商。你外祖父過世時,她正懷着身孕走不開,後來被孩子纏累,慢慢也就斷了往來……你二姨父家裏闊綽出手也大方,我記得聘禮給了兩千兩,你外祖父說全部置辦成嫁妝陪送過去,那會兒鋪子天天抬着東西上門讓挑選,光是瓷器就買了整整一箱籠……”

說起往事,薛氏臉上流露出與有榮焉的光彩。

嚴清怡暗自替她不值。

大姨母嫁了個做官的,二姨母嫁了個有錢的,算起來數薛氏嫁得最差。如果嚴其華是個知情知趣的人也好,卻偏偏這點也做不到。

正嗟嘆着,忽聽門外有人叩着門環問,“二嬸子,嚴家嬸子,在家嗎?”

“在,是大勇吧?”薛氏放下手裏棉襖,起身往外迎。

大勇已提着竹籃走進來,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剛摘的桃子,給嬸子嘗嘗。”

“昨天不是剛吃過,怎麼又送來?”薛氏笑問。

“熟透了的桃子擱不住,我娘讓分給左右鄰舍嘗嘗。”大勇撓撓頭,瞟一眼旁邊正寫寫畫畫的嚴清怡,鼓足勇氣問:“三妞,你看我這樣穿能不能進去凈心樓?”

三妞是祖母張氏叫出來的。

因為上頭已經有了嚴清芬和嚴清芳兩位堂姐,張氏又不待見嚴清怡,所以也不願意稱名字,就“三妞三妞”地叫。

嚴清怡打眼一看,險些笑出聲。

這次他穿得倒是齊整,可身上明顯是件秋衣,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

正是三伏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

不由開口道:“穿這麼厚,你不嫌熱,別人看着也熱。”

大勇紅着臉解釋,“別的衣裳都縫補了好幾層,就這件是新的。”

嚴清怡哭笑不得,想到以後要麻煩他帶嚴青昊學武,便認真地說:“破舊點兒不怕,洗乾淨就成,回家后你還是換了短衫,這樣穿出去被人笑話。頭髮得好生梳,梳不整齊就沾點水,毛毛糙糙得不像話,還有你衣裳知道換,扎頭髮的布條怎麼不換根好的,這根成什麼樣子?你這竹籃也是……我爹前兩天做了好幾隻柳條的,你拿一隻去吧,底上鋪張荷葉,桃子挑顏色好看的摘,記着帶兩三片葉子,擺的時候……算了,你待會兒再來一趟,我告訴你怎麼擺。”

她說一句,大勇應一聲,等嚴清怡話音剛落,他撒丫子就跑了。

不到半刻鐘,換過衣裳再回來。

嚴清怡教他如何把桃子擺放得好看,遇見客人如何答話,細細叮囑一番才打發他出去。

薛氏抿着嘴兒笑,將先前大勇拿來的桃子洗了洗,咬一口贊道:“挺甜,你吃一個吧。”

嚴清怡搖頭。

再世為人,她還沒吃過桃子,不是不愛吃,而是看見桃子皮就覺得嗓子眼發癢,即便洗得再乾淨也沒用。

前世都是丫鬟們將皮削掉,切成小塊碼在碟子裏,用銀質的簽子叉了吃。

可現在,周遭人都是大口咬着吃,甚至有些人連桃毛都不洗,只用手蹭兩下就啃,誰有那個閑心思給她削皮?

所以,她寧肯忍着嘴饞也不吃。

薛氏並不勉強,吃罷,拿帕子擦擦嘴,“近些天你曹嬸子正張羅着給大智說親,差不多快定下來了,大智完了就輪到大勇,說實話曹家的孩子都不差,你曹嬸子性子也好,知根知底的……你平常不怎麼跟別的孩子玩,跟大勇倒能合得來。”

言語間,頗有些試探的意味。

說實話,曹家真挺不錯,雖然也窮,但曹元壯兩口子性情開朗爽直,很容易相處,其餘兄弟幾個也都不是刁鑽的人。

但嚴清怡兩世加起來共活了二十六歲,雖然不曾歷過男女之事,心思卻比同齡孩子深沉得多,連大智她都當孩子看,更何況大勇。

“哪裏合得來了?”嚴清怡急忙分辯,“在街上擺攤,他沒少擠兌我……我是因為阿昊才指點他兩句。以後要真是學武,少不得讓他照應着。”

“我明白,就隨口提這麼一句,”薛氏笑道,“你是長女,不會隨便許出去,總得跟你爹好生商議商議。”

這話題實在尷尬。

嚴清怡不願再繼續,忙把自己畫的樣子指給薛氏看,“先做兩支芍藥兩支石榴試試行情,要是賣得好再做丁香、梅花還有牡丹。”

芍藥是大花,石榴是小朵,都非常艷麗。

薛氏端詳番,贊道:“好看,就怕你做不出來,而且不逢年不過節,誰戴這麼花哨?”

嚴清怡應道,“那再加兩朵玉蘭花,用鵝黃色縐紗……這東西簡單,我能做出來。”

薛氏笑着不吭聲。

嚴清怡大話說出去了,豈料連續兩天都沒做成一朵,第三天總算做成朵玉蘭花,卻像被人踩過一腳似的,蔫不拉幾的垂在木簪上,根本挺不起來。

偏生嚴青昊還興奮地問:“長姐,咱們幾時往文廟街去賣?”

嚴清怡不好打擊他,強笑道:“才剛一支不夠麻煩的,等做出五六支再去。”話說完,已經覺得心累。

前世明明她真的做過,沒覺得特別難,而且還給玩得好的姑娘小姐都送了。

思量半天,終於記起來,前世所用的紗或者絹都是丫鬟們事先漿好的,她只負責攢成各色花型,而最後怎麼固定到金簪或者銀簪上,也是丫鬟們動手。

想通此節,嚴清怡豁然開朗,一步一步地嘗試,等到七月半,已經做出八支式樣精巧的絹花了。

薛氏將鵝黃色的玉蘭花插在她發間,對着鏡子打量片刻,笑道:“真是好看,就算賣不上七八文,也能賣到四五文。”

玉蘭花小,嚴清怡便將兩朵並起來,做成一支簪。

她膚色白,一頭秀髮濃密烏黑,配上鵝黃色的玉蘭,看上去俏生生水靈靈的。可一雙沉靜明澈的黑眸,又使得她嬌俏之餘格外多了些堅毅。

“少於十五文,我就不賣,”嚴清怡起身,將八支絹花整整齊齊地放進特意央及嚴其華做的木頭匣子裏,對嚴青昊道:“走吧,等賣出銀錢就去買紙筆,然後買大骨燉肉湯喝。”

嚴青昊挺直腰桿,高興地喊一聲,“好,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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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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