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在宋佳琪的印象里,父親很少有這麼嚴肅的時候。父親與她談話時,多半心平氣和,面上帶笑,而不是如今這樣——雙眉緊鎖,神色頹然。
她道:“爸爸,魏文澤發生什麼事了?”
衛啟成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方才回答道:“你從小沒受過什麼苦,身邊交往的朋友,都是一個圈子裏的人……”
宋佳琪明白,父親在做鋪墊。
她耐心等待着下文。
便聽父親繼續說:“魏文澤這個人,比你想像中複雜得多。你還記得咱們公司的吳經理嗎?”
衛啟成握着拐杖向前走——他這兩天腳踝關節疼,用拐杖拄着,行走更方便一些。關節的痛症是老毛病,源於年輕時的一場車禍,宋佳琪作為他的女兒,當然對此一清二楚。
她跟在父親的身後,心思都糾結在一起。
宋佳琪道:“吳經理和魏文澤有關係嗎?魏文澤沒和我說過。”
“不是,佳琪,你聽爸爸說,我不清楚他們的關係,”衛啟成回答道,“但是吳經理交際廣泛,經常出入高級會所……你沒去過那些地方,也應該聽說過吧。”
誠然到了這個時候,衛啟成即便選擇攤牌,也使用了委婉的說法。
宋佳琪反應機敏,立刻會意。
他們總公司的吳經理,是個相當風流的人。因為他業績突出,收入豐厚,還持有公司股份,算得上富足的中產階級,偶爾混跡於上流的圈子。
吳經理常常出入各種會所,指明一些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做點男人都喜歡的事情……有時還會發朋友圈,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想。
每當宋佳琪瞧見,多半都是嗤之以鼻。
她的是非觀很分明,認為錯就是錯,對就是對,沒有中間地帶,更不存在分水嶺。雖然她忽視了一點——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這麼幸運。
宋佳琪扶着欄杆,道:“高級會所里,又發生了什麼?”
她聽見父親一句一頓道:“吳經理見到了魏文澤。魏文澤和秦越在一起,秦越平常的愛好……跟吳經理類似吧。”
“然後呢,我派人去調查魏文澤。”衛啟成拿出手機,打開自己的相冊。
相冊中有幾張模糊的圖。依稀可以辨認出,魏文澤摟着一個姑娘,低頭和她親密說話,最終吻了她的臉頰。
衛啟成繼續道:“爸爸覺得,他沒有對你用真心。你說他喜歡做慈善,我調查了全北京的福利機構……他做慈善的時間,只有不到兩年。他剛來北京那陣子,靠的都是他前妻。”
他站在窗戶邊,旁觀外面的景色。看着車輛川流不息,行人絡繹不絕,他最終嘆氣道:“而且,雖然這是魏文澤的家務事,爸爸不應該評論。但是你有知情權,爸爸應該告訴你。”
宋佳琪自從看了照片,就一言不發,遙望着公司的對街。留意到那一句“家務事”,宋佳琪開口道:“你告訴我吧,我聽着。”
衛啟成換了一隻手握拐杖。
陽光燦爛,天氣晴朗,行道樹泛着綠意,枝葉都在風中婆娑,總之一派生機勃勃。
衛啟成的語氣,卻沉到了谷底:“魏文澤和你提過他的女兒嗎?他的女兒先天口吃,身體瘦弱,曾經在學校被人欺負,一巴掌打腫了臉。”
拐杖捶了一下地,衛啟成又說:“他看望女兒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不提他的前妻,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一樣的冷血,你指望他有多善良?”
你指望他有多善良?
宋佳琪答不上來。
北京的三月份,乍暖還寒,氣候開春。她沐浴在明媚的陽光里,心臟好像浸入了冰窖……父親剛才的那一番話,有幾個地方,都跟魏文澤的言辭衝突了。
相信誰呢?
宋佳琪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會相信父親。
他們身處翻譯部的走廊,背後就可能有同事經過。宋佳琪一貫高傲,很少在人前示弱,但是如今,她垂下了頭,沒過多久,眼淚就落在了地上。
她起初還能站定。再後來,她的思維逐漸抽離,覺得魏文澤的溫柔體貼,恐怕都是虛情假意——還有他在夜晚的路邊,喃喃自語時的溫情;和她討論文學的時候,那種發自肺腑的欣賞;共同計劃未來的日子裏,他講出口的,多半是假話。
他對宋佳琪百依百順,極其擅長察言觀色。可他的諂媚並不明顯,他總有一套微妙的原則。
宋佳琪付出的是真心。
可惜真心不值一提。
她的父親拍着女兒的後背,安慰道:“沒關係的,佳琪,別哭了,你還有爸爸媽媽。那些和咱們家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還排着隊等你呢……這也不全是壞事,你有了閱歷,又長了一個心眼,將來再遇到相同的人,你就不會重蹈覆轍了。”
宋佳琪抬起手背,擋住洶湧的淚水。
她平常再怎麼驕傲,說到底,也是個心軟的女孩子。
父親把手帕遞給她,道:“好了,今天別上班了,爸爸讓司機送你回家。回到家裏啊,再讓張阿姨給你做一頓好吃的,你吃完飯,什麼也別想,去卧室睡一覺。”
這個提議,正中宋佳琪的下懷。
於是她當天曠工了。
魏文澤的聯繫方式,也被宋佳琪刪得乾淨。
她向主管請了長假,為期兩個月,打算去旅遊散心,父母都很支持她。
拋開了恆夏工作的聯繫,以及通訊方式的交流,對魏文澤而言,宋佳琪就彷彿人間蒸發。他四處尋找了幾天,最後收到了衛啟成的通牒。
魏文澤方才明白,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而他的頂頭上司秦越,很快也收到了消息——秦越是驚大於怒,覺得魏文澤的價值,瞬間下降了一半。
秦越曾經寄希望於宋佳琪的父親。他原本想着,只要牽上這一條線,就有一個豐厚的籌碼,然而如今,煮熟的鴨子飛遠了,衛啟成的態度也改變了。
不久之後的一場商務交流會上,業界有許多資深人士紛紛出席。恆夏作為被邀請方,派出了技術總監謝平川。
謝平川和衛啟成一同出現。路過秦越的時候,兩人都沒和他打招呼。
會議場所金碧輝煌,燈光折射了繽紛色彩,每張桌子上都放着木盒,其中裝有主辦方準備的名冊,還有一些代表誠意的小禮物。看得出來,東道主花費了不少心思。
謝平川就坐在某張桌子的旁邊。
他沒和別人交流,而是逕自打開手機,給徐白髮了一條短訊,問她在做什麼。
徐白秒回道:“我在給蝦餃洗澡,它該洗澡了。”
謝平川唇角微勾,又問:“燒麥呢?”
彷彿他們是一家四口。每一個成員都要關心一下。
“燒麥在窩裏舔爪子,”徐白如實回答,“等我給蝦餃洗完,就輪到燒麥了。”
謝平川拿起手機,在背光的地方,打完了一句話:“我回家之前,你也可以洗完澡,躺在床上等我。”
徐白回了一個字:“喵。”
“喵”是什麼意思,謝平川需要掂量。
他只覺得徐白說什麼話,都很討人喜歡。
就是在這個時候,面前的光影微暗,有人擋在他的面前,忽而笑道:“謝總監,別來無恙?”
謝平川抬頭,瞧見了秦越。
“秦總,”謝平川也笑道,“請坐。”
秦越聞言,施然落座。就坐在謝平川的身邊。
分明是兩個恨不得對方立刻進監獄的人,在這種社交場合下,依然要談笑有加。
而且秦越的功力更勝一籌,他對謝平川讚不絕口:“我看了恆夏的新產品,很不錯。尤其是翻譯軟件,運用了人工智能,結合了自然語言處理與深度增強學習算法,你們的實驗室還發表了論文……”
秦越拉過木桌上的盒子,從中拿出一個精緻的名冊。
他道:“英國倫敦那一家公司,叫什麼來着……Deepmind是吧,被谷歌收購了,也是Alphago的創作者。我看恆夏的將來,是想往這個方向發展?”
“人工智能是大勢所趨。”謝平川放下手機,揣回了口袋裏。
和秦越交談的時候,謝平川必然有所保留。他意味不明,混淆視聽道:“秦總,你看過他們的論文么?有些方法很簡單,只是不容易想到。”
最後一句話,他似乎別有深意。
偏偏秦越就和他講起了論文:“哦,前不久我看過一篇,方法是挺簡單的,不過成效很好。我記得作者是個華人,英屬哥倫比亞和牛津培養的博士生……”
秦越隨口提了一句:“我聽說你的妻子,也畢業於牛津大學。是嗎?”
謝平川沒有接話。
他向後靠上了椅背,與秦越的視線交匯。
徐白被潑髒水的事,讓謝平川耿耿於懷。始作俑者就在旁邊,謝平川卻不能動手。
秦越繼續笑道:“你們真是門當戶對……”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
秦越關上了名冊,放回木盒子裏,又道:“我希望你,謝總監,你能一直春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