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次日是禮拜一,徐白起了個大早。不是因為她忽然變得勤奮,而是因為今天的音樂課上,老師要選出幾個同學,代表本年級參加校慶節目。
徐白是備選人員之一,老師給了她一張鋼琴譜,讓她回家練習。然而徐白沒把節目當一回事,直到禮拜一的早上,她才從書包里扒出了譜子。
今天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徐白和謝平川一路同行——他們經常一起放學,一起回家,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學校離家不遠,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鐘。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邊走路,一邊看琴譜。
“到了教室再看,”謝平川終於打斷了她,“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張開的琴譜道:“我要是跌倒了,你會把我扶起來的。”
“這可不一定,”謝平川放緩語氣道,“我不可能總是在你身邊。”
謝平川說完這句話,徐白恍然抬起頭,在大街上和他對視。
她剛剛打過哈欠,眼中含着幾分水光,好似蘊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長,濃密卷翹,像彎曲的蝶翼,當然最好看的還是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格外清亮。
謝平川卻移開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將來你去上大學,我就要一個人了。但是大學只有四年,一眨眼就過完了,我會等你回來,那時候我也高中畢業了。”
她說話的語氣並不在意,腳下卻踢飛了一顆石子。
石子在行人路上亂滾,停在了不遠的地方。
謝平川的腳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邊挑出一個笑:“等我回來,你想做什麼?”
徐白沒心沒肺地捲起琴譜,把紙頁捲成了一個筒狀,她用這個筒拍了謝平川的手臂:“當然是請你吃飯,慶祝你大學畢業。”
謝平川從她手中拿過琴譜:“那就算了,怎麼能讓你請客。”
他重新打開這一張紙,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抵達學校之後,他把徐白帶去了鋼琴社的活動室,活動室的隔音效果堪稱一絕,不過因為現在不是社團時間,整條走廊上沒有一個人。
此時距離八點半的早課,還有大約一個小時。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詫異道:“你為什麼有活動室的鑰匙?”
謝平川已經掀開了鋼琴蓋:“因為我是鋼琴社的副社長。”
徐白表示不可思議:“我都沒有聽你說過,你什麼時候成了副社長?”
謝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長不想幹了的時候。”
他坐在長凳上,坐姿依然端正,側臉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個輪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點……有點嫉妒那塊玻璃。
這並非謝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實上徐白能過業餘十級,完全仰仗於謝平川的監督。謝平川和隨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盡善盡美的人,如果你不認識這樣的人,你會覺得他不存在;當你認識了這樣的人,你會覺得他不真實。
然而徐白和謝平川相識多年,他的光環在她這裏有些退化。
徐白斷斷續續彈起了琴,低頭就能看見謝平川的手。沒過多久,她的注意力就從鋼琴譜,轉移到了謝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話,她可以給他的手打滿分。
謝平川沒有自知之明,他以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彈好這首曲子么?”謝平川問。
“想啊,”徐白說完這兩個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別想。”
謝平川鼓勵道:“你不盡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沒問這是什麼曲子,也沒問她為什麼要學。上課前的這一個小時,他們一直待在活動室,等他們再出來的時候,徐白已經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書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歡天喜地和謝平川告別。
或許是因為基礎紮實,臨時抱佛腳才能管用,當天上午的音樂課上,徐白成功地脫穎而出。她在音樂教室彈完幾個小節,老師就帶頭給她鼓了掌:“不錯不錯,這個水平可以了。”
階梯教室寬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樂老師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離她很近,能看見她手裏的名單表,表中包含了參加合奏的同學名單,除了彈鋼琴的徐白以外,還有小提琴、薩克斯、以及西洋長笛。
音樂老師清了清嗓子,抬頭看向了全班同學。
她看到一張張充滿朝氣的、無比年輕的臉龐,能進這所中學的孩子,家庭條件都不會太差,不過偶爾也會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裏的簡雲。
她獨自一人低着頭,前後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學生應該是天真又單純的,然而很殘忍的一點是,他們也有階級之分。簡雲被排除在各個圈子之外,她一向是遊離在邊緣的人。
音樂老師站定片刻,走向了簡雲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簡雲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學道:“大家都知道,這次校慶呢,我們年級準備的節目之一是樂器合奏,除了剛才那幾位同學,老師還想拜託簡雲……”
簡雲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頭髮亂糟糟的,扎了個鬆散的馬尾,猛一抬頭的時候,劉海也在額前一顫。
音樂老師幫她理了一下頭髮,溫聲繼續道:“在這次合奏里,簡雲演奏三角鐵。”
“三角鐵”名字一出,幾個男生開始憋笑。
“我沒有和大家開玩笑,”音樂老師介紹道,“三角鐵是常用的打擊樂器,這次的樂譜里也包含了它。”
坐在鋼琴邊的徐白認真點頭。
音樂老師握着教案,仍然在描述樂器:“合奏的樂譜里有鋼琴,也有三角鐵,樂器是平等的,它們都很重要。”
她的話點到即止,簡雲卻變了臉色。
因為簡雲並不會三角鐵,她對樂理一竅不通。對簡雲而言,比起不被周圍人看重,辜負他們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簡雲枯坐良久,終於拿起合奏的譜子,緩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與簡雲不同,她是眾星拱月的代名詞,座位附近堪稱熱鬧,簡雲剛一靠近,徐白就發現了她。
她仰起臉看着簡云:“你有什麼事找我嗎?”
有什麼事呢?簡雲開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迴音,她就拉上簡雲的手,把對方帶到了走廊。此時正是大課間,學生們嬉笑打鬧,運動鞋劃過塑膠地板,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此起彼伏,紛至沓來。
徐白身體微傾,倚靠着及腰的欄杆。九月已經入秋,陽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幫,非常正式地詢問:“你剛才想和我說什麼來着?”
簡雲的舌頭打了結:“徐同學,我、我那個,不會三角鐵……”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會。”
她敏感地察覺了簡雲的來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這讓簡雲愈發羞怯,她將腦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譜子。”
徐白豁然開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簡雲活潑很多,她待人也不設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團的成員,那麼互相幫助是理所應當的——徐白心中這麼想,也果然言出必行,從當天上午開始,她對簡雲傾囊相授。
中午她們在學校食堂吃飯,簡雲卻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約是有交往障礙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飯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着一塊機械手錶,雙眼來回打量着食堂門口的學生,引得幾個高年級學長看向了她們。
徐白夾起一隻雞腿,隨口問了一句:“你在找人嗎?”
簡雲眼神飄忽道:“是的。”
她的餐盤裏只有米飯,還有兩勺澆汁胡蘿蔔。徐白把雞腿放進她的盤子裏,坦坦蕩蕩道:“請你吃雞腿,你想找誰,也許我認識。”
簡雲握住了筷子,她躊躇兩秒,鬆開了機械手錶。
“昨天禮拜日,我和我媽在公園賣早點,”她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夠強,無法形容接下來的事,於是簡雲選擇了跳過,直接奔向主題,“高中部的一個學長,他幫了我……”
簡雲把那一塊手錶推向徐白:“這是他的東西,掉在地上被我撿到。我媽讓我今天來學校,把手錶還給他。”
食堂里聲音嘈雜,飯菜的香味交錯相融,徐白的心思卻不在吃飯上。
她接過那一隻手錶,看到了“浪琴”的標誌,翻過來再看,錶帶上有一個“季”字。
啊,原來是這樣。
徐白端着飯碗站起來道:“那個學長,他是不是有這麼高?”徐白踮起腳尖比了個身高,然後又接著說:“他還背着一個書包,書包帶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徵,但她很快就發現,她見到季衡的時候,總是和謝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謝平川在場,她不會有閑心觀察別人。
簡雲卻很敬仰地望着徐白:“對,是他。你認識他嗎?”
徐白坐回原位,鄭重點頭:“我認識,吃完飯我就帶你去找他。”言罷,她繼續吃飯,因為趕時間,茄子的醬汁不慎抹在了臉上。
但是在簡雲的眼中,徐白整個人都在發光。
飯後剛好是十一點半,徐白拉着簡雲,走向了學校的高三教學樓。
簡雲告訴徐白:“你的臉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沒關係,等我們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間洗把臉。”
她們一路走到了頂層。徐白熟門熟路,站在某個班級的窗外,拉開玻璃的那一瞬,她沒有發現季衡,她一眼望見了謝平川。
晌午雲淡風輕,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里的窗帘隨風微動,晃蕩出水藍色的褶皺,謝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戶旁邊,窗帘吹到了他的桌子上,於是他站了起來,把窗帘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里沒有什麼人,謝平川前排的女生回過頭,臉頰通紅和他說話。徐白距離他們很遠,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心裏就像被貓抓一樣,變得又癢又麻。
簡雲摸不清狀況,她小聲說:“那個學長……他、他好像不在這裏。”
話音未落,季衡的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咦,這不是小白么,你來找謝平川嗎?”季衡神經大條地猛敲窗戶,朝着教室里喊了一聲:“喂,謝平川,你們家小白來找你了!”
徐白扭過臉道:“不,我不是來找他的。”
徐白拉過簡雲,卻見簡雲埋着頭,額前厚重的劉海擋住了眼睛。簡雲醞釀了很長時間,才一字一頓道:“那天……那天,感謝學長幫忙。”
簡雲雙手捧起手錶:“這是你落下的東西。”
好像只有一秒鐘那麼短,又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季衡撓了撓頭髮,終於認出了她:“哦,你是昨天在公園裏的……”
他接過那一塊手錶,套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別謝我,是那個人太過分了,明明自己拿了假.幣,還要讓你給他找錢。我就是看不過眼。”
季衡戴好手錶,笑得分外爽朗:“我還要謝謝你,你是來還我手錶的嗎?”
徐白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理清了昨天公園發生的事。簡雲和她母親在賣早餐,然後來了一個顧客,給了一張假.幣,還要讓簡雲找錢——好在季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不過回想昨天的巧遇,徐白心想,季衡大概被那個顧客潑了一身豆漿。
手錶已經物歸原主,徐白覺得她們應該走了。但她才剛後退一步,謝平川就出現了。
“有什麼事么?”謝平川問道。
謝平川身高一米八六,徐白的身高是一米六八,這十八厘米的高度差,迫使她抬頭盯着他:“現在沒事了,我要回教室。”
“等一下,”謝平川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吃飯吃到了臉上。”
他的指尖抵着她的皮膚,觸感細膩而柔滑,謝平川的手指微微一顫,卻沒有立刻放開她。他用紙巾擦她臉上的油垢,聽她沒好氣地回答:“要你管我。”
謝平川收手,從口袋裏摸出一塊草莓糖,放進了徐白的手心。
他並不喜歡吃糖,甚至很討厭甜食,但是徐白喜歡。所以謝平川從十歲起,養成了口袋裏揣糖的習慣,一般來說,徐白要是炸毛了,給一塊糖就能哄好。
可是今天的徐白不同以往。
今天的徐白頤氣指使道:“我不吃,我要你幫我剝糖紙。”
謝平川勾起了唇角,為她偶爾任性的樣子而笑。
他很認真地把糖紙剝開,草莓糖就像被拆封的禮物,隔着最後一層白紙,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徐白接過這一塊糖,含糊不清地開口:“謝謝……哥哥。”
那一聲“哥哥”叫得很甜,果然是含着糖說出來的話。
謝平川受之無愧:“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