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屍走肉
林醫生每天的任務就是觀察馮小滿的狀態,跟她溝通。馮峰作為一位雁過拔毛,一肩挑起身兼導演、現場編劇、攝影、場記以及視覺效果等多個職位的節儉派,自然不會放過這位專業的心理醫生。於是林醫生也在劇組兼職當起了演員,本職出演一位心理醫生。
就連馮美麗跟瑪麗,馮峰也沒有放過,直接就在電影裏頭給她們安排了角色。日常兩人還在劇組負責做飯。影片的主要拍攝場地就是老衚衕大雜院,房產是馮峰自己的,剛好連租用拍攝場地的錢都省了。
馮小滿萬分佩服這位新晉導演,他充分將小成本電影的物盡其用發揮到了極致,堅決不多花一分錢。
要是溫導有他這種精神,投資商一定會笑死。因為這位大導演會花大價錢大力氣將場景搭好了,風吹日晒好幾個月以後,感覺不對,場景又給拆了。幹活的工人都抱怨,要不是看在劇組給的錢多的份上,真想翻臉。合著他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就是讓導演拆着玩兒的?但是溫導就是這麼個性子,一切都要看感覺,感覺對了才拍的下去。
馮小滿如此調侃導演時,馮峰哭喪着臉表示沒辦法,這都是讓許多給逼的。他以前拍戲可講究可追求每一個細節的完美了。
“她就給我這麼多錢,我多要一分錢的預算都沒有。我每次打上去的申請她都能給我打個對摺遞迴頭。錢不夠怎麼辦?把開支砍掉!原本我是想給大傢伙兒訂盒飯的。結果許多來一句,既然電影裏頭有燒火做飯的場景,幹嘛不做好了直接吃?反正我也沒辦法一條拍過的。”
馮小滿聽了哈哈大笑,許多是這部電影的編劇外加投資人。馮峰這個不靠譜的導演以前的投資商是他那位商業大亨父親。後來大亨發現兒子雖然拿的是世界名校的文憑,實際上拍起電影來就是個浪錢的主兒,直接掐斷了他的資金來源。
“老頭子眼睛裏頭只有錢,他懂什麼藝術啊。”馮峰傷感不已,他的電影夢差點兒因此夭折了。還是許多看他可憐,免費給他寫了劇本,還將自己在京中的一套房子給賣了,讓他可以有錢接着浪電影。
馮小滿聽許多提起過這一茬。
馮峰在手裏有錢的時候相當大方,連着找當時還在讀高中的許多買下了兩本小說的影視版權,還讓許多給他當編劇。雖然因為他極度不靠譜,電影拍攝過程狀況百出,最終也沒能拍出一部能上映的電影;但這份恩情,許多是記住了。剛好她手裏頭有個故事,索性拿出去給他拍了。
馮小滿聽他這麼多年在電影上頭糟蹋的錢,真是覺得他爹絕對是親爹,妥妥的真愛。浪費掉的這麼多錢要是用來買房子的話,他現在妥妥的坐擁好幾億的不動產了。再過兩年,資產過十億實在是閉着眼睛就能做到的事情。
許多嫌棄地翻白眼:“他就是太有錢燒的,所以一定得往死里扣住錢,堅決不能讓他多花一個鋼鏰兒。”
電影裏頭加了這麼多角色,劇本勢必需要修改。許多人在美國讀書,哪兒來的功夫給他改劇本,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劇本她就是那麼寫的,他愛要不要,想修改就自己看着辦,多出來的角色怎麼安排調整,她一律不管。
馮峰在耍光棍方面絕對是個老油條,他相當不要臉的讓馮小滿他們自己想辦法去。
“你們覺得應該是什麼樣兒的,就是什麼樣兒。想怎麼說話就怎麼說,我給你們絕對的自主創作權。”
這可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馮小滿深感佩服。在任性這一方面,馮峰的能耐也是毫不遜色於溫導。她如此說了以後,馮峰顯然是當成誇獎了,欣然笑納。
馮小滿只好無語問蒼天。孫喆打電話問她都演了些什麼內容,她想了半天才老實交代,在超市裏頭擺放東西。
小夜自小學習舞蹈,但因為幼年時遭遇性侵留下的心理陰影,所以她沒有辦法在舞台上跟男演員合作。芭蕾舞團原本效益就糟糕,這樣的小夜毫無懸念地失去了工作。居住在老居民區的她,不得不面對着所有人窺探的眼神,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為什麼沒有對象?她是不是不正常?在一場意外中她撿到了小安琪,她將安琪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撫養。為了自己跟安琪,她不得不出賣體力,從事最辛苦的工作。
可是她的美貌與柔弱是生來的原罪,在社會最底層求生的她總是要想方設法躲避一雙雙向她伸來的手。
其實電影的拍攝過程並不舒服,馮小滿要被迫將自己始終隱藏的恐懼一點點的全部挖掘出來。那些她反覆暗示自己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其實從來沒有過去,它們還藏在她的心底深處。那一雙雙眼睛充滿了慾念,讓她幾欲作嘔。就連主動向她提供幫助的大學生志願者,這部電影名義上的男主角伸出的手也被她慌亂地拍開了。
馮峰滿意地宣佈這條戲過了。他就知道選擇馮小滿是最合適的。他挖掘出了她靈魂最深處的東西。看,在攝像機鏡頭下行走的她,其實早就死了,不過是一具空蕩蕩的軀殼在遊盪着而已。
讚歎完畢的馮導發現他家馮姨給他準備的午飯裏頭全是大白菜,連塊肉都沒有。他表示抗議,結果馮美麗直接翻了個白眼過去:“菜錢不夠了。”
人窮志短的導演秒慫了。他吭哧吭哧啃完了大白菜以後,才發現馮小滿吃的是雞蛋蒸蝦仁!區別對待的真是叔可忍嬸不可忍。
馮美麗相當坦然:“導演你多大的分量,小滿才多點兒重。三天給你一根香蕉都是應該的。”
馮小滿自打遭受網絡暴力之後,原本鼓起來的小湯圓臉就一直沒再長肉。她那時候達到的體重巔峰一百一十斤也一去不復返了,重新掉回了一百零四斤。她的粉絲們都呼籲溫導給她加吃飯的戲了,最好將她養成一隻小白豬。結果溫導認為紅豆湯圓的那場戲已經很完美了,相當有原則地拒絕了這個要求。
馮導一貫不擅長跟女性爭執,何況還是一位長輩。他瞅了眼馮小滿巴掌大的小臉,咬咬牙,忍了,權當是是導演他減肥了。
可憐天見的孩子,還一年能掙上一個億呢。結果一看就是面黃肌瘦吃不飽穿不暖的可憐天見模樣。嘖嘖,不過這張臉還真是適合上鏡,太好拍了,完全不用找角度。哪個角度拍過去的角度都對。
啃完了白菜葉子的馮導又雄赳赳氣昂昂地開始了下午戲份的拍攝。這是馮小滿的獨角戲,她從噩夢中醒來,不停地哭泣掙扎。因為是想像中的無實物表演,馮峰一直在邊上誘導着她入戲:“手,每一雙手,都在摸着你的身體。你的衣服被撕開了,他們都在摸着你的身體。”
馮小滿發出了一聲幼獸般的哀嚎,拚命地掙扎,與空氣扭打在一起。她的身體形成了一個古怪的姿勢,她掙扎不開來,她只能絕望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即使她已經年過二十,她依然沒有辦法拯救十多歲的自己。
這一組長鏡頭足足拍了有一個小時,直到最後她已經徹底沒有了任何掙扎的力氣,像被抽掉了骨頭的軟肉癱倒在床褥上。她的眼睛茫然而絕望地睜着,瞳孔彷彿渙散了一般。幽暗的光線下,晦暗不明的臉與她潔白的脖頸跟纖瘦的四肢都發著白骨似的光。年輕的女體是被擺上供桌的祭品。
馮峰心滿意足地宣佈這條過了。最後那個特寫可以用來當電影海報,空蕩蕩的房間,絕望的眼神,空空如也的靈魂,剩下的不過是一具行走的屍體。
馮小滿在哭泣掙扎的戲份拍攝完畢之後,久久沒有辦法從電影的情緒里走出來。她已經哭不出來,身體卻在本能地微微抽搐。馮美麗對馮峰恨得要死,什麼叫行走的屍體!晚上連大白菜葉子也沒了,直接喝沒油沒鹽的蘿蔔湯去!
她摟着自己可憐的女兒,幾乎快要抹眼淚。她的小滿啊,她的小滿。
馮小滿死死抱着媽媽,不停地念叨:“媽媽,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在?你為什麼不能保護我?”
馮美麗嚎啕大哭,羞愧且自責,她的缺席給小滿的人生造成的傷害又豈是一句“都過去了”就能過去的。
理智里,馮小滿當然知道母親的無奈之處。可是情感中,那麼小的孩子在被欺負的時候,又怎麼會不想要媽媽呢?在那些人欺負她的時候,能夠保護她的媽媽在哪裏?
母女倆抱頭痛哭,她們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來的種種心事。在這一刻,馮小滿不再是那個少年老成的堅強女性代名詞。她變成了那個十幾歲無助哭泣的孩子。她真的怕死了也恨死了。
那個時候她痛恨整個世界,恨不得地球能夠爆炸。為什麼“9·11”時是飛機撞了世貿大樓,而不是直接撞毀那所地獄學校。這樣所有人都死了,一切也都解脫了。她那個時候甚至想過要在學校的水箱裏頭投毒,將所有人全都毒死。她恨他們,恨得要命,她根本就不想原諒任何人。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他們都是喪心病狂的加害者跟冷漠自私的旁觀者,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無辜的。
《出埃及記》上,上帝懲罰了所有的埃及人。雪崩之時,哪一片雪花全然無辜?
林醫生悄悄地退了出去守在門口,任由母女倆在房間裏大哭。她很久以前就發現馮小滿表面上看着特別坦誠,卻習慣性地將自己的心事隱藏得非常深。別人經常說馮小滿任性,但是作為她的心理醫生,林醫生確認為恰恰相反,她的問題在於她太懂事太理智了。
對於將她丟給父親一家的母親,她真的沒有怨懟嗎?理智上她清楚不應該怪母親,然而情感上,孩子在受到傷害的時候,卻不得不本能地想要尋求母親的幫助。那個時候缺席的母親,就會成為她心中永遠的遺憾。因為知道指望不上,所以她養成了萬事自己扛的性格。她永遠沒有辦法對他人敞開心扉,完完全全地去信任依賴別人。她習慣的是交換的模式,別人為她付出了什麼,她一定要給出相應的補償。
這就是馮小滿的行為模式。她也是靠着這樣的準則一步步走到了現在。在大部分時候這麼做沒問題,包括長輩跟朋友,最多覺得這樣的馮小滿有些古怪而已。可是到了愛情方面,她就不知所措了。在愛情裏頭,她的等價交換原則失敗了,即使理智告訴她談戀愛時不能按照等價交換原則來,但人的情感定式又豈是能夠這麼輕易改變的。
所以,遭遇了感情上的挫折的馮小滿,又回歸到了她受到傷害的少年時代。在這一方面,她的情感從來沒有真正生長過,她還是那個無助哭泣的孩子。
馮小滿凡事都愛悶在心裏的個性決定了,在跟母親重逢以後,她不會對母親有任何怨言。可是所有的情緒都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找不到出口釋放掉的話,就會成了壓在心中的巨石。她的恨,她的怨,被她壓抑在心中腐爛了,腥臭味卻無法散去。
“我告訴自己,不要凝視深淵,因為凝視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凝視我。我告訴自己要釋然要放過,要選擇遺忘。因為世界還有那麼多溫情和美好,還會有新的生活。
多少人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這些真不算什麼。因為遭遇這些而痛苦糾結的人全是自己不放過自己,是矯情是公主病。經受打擊而不能夠堅強地一笑而過全是我的過錯,生病是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跟心情是錯,憤怒不開心是錯,被捅了刀子鮮血淋漓卻不能誇獎一句陽光真好實在是大錯特錯。
生活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我卻只盯着自己的那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放,不是心理陰暗扭曲是什麼?這種人,渾身上下充滿了負能量,真是噁心死了。怎麼還不去死,死了以後大家就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了。
我不能痛苦,我痛苦就是太敏感。我不能哭訴,否則就是自己不放過自己,就是絮絮叨叨惹人嫌的祥林嫂。針扎不到自己身上,別人雪雪呼痛就是大驚小怪的矯情。我能說什麼,我除了假裝我釋然了,我放下了,我還能怎麼做。就是這樣,依然會有人痛恨我當年將事情的真相說出來。人們能夠坦然地接受一個主動勾引人的婊.子,卻對性暴力的受害者深惡痛絕,因為後者摧毀了他們對美好世界的想像。
你真噁心,因為你才會有這麼糟糕的事情存在。你為什麼不去死。
這才是他們怨恨她的根本原因。
馮小滿趴在母親懷裏,語無倫次地訴說著自己的怨恨。她一度甚至想要在周文忠家裏下毒,或者是用刀砍死他們。她恨周文忠,這種恨並不會因為他的死亡而消失。
“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能自己動手。不值得,那個人不值得我髒了手。我還有大好的年華去享受。他的命不值得我拿自己的命去抵,他不配。”
馮美麗輕輕地拍着女兒的後背,聽她用一種空洞的聲音說著:“可是我還是好遺憾,我沒有親手殺了這些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