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滿天下14
豎日的朝會過後,郁桂舟回大理寺第一件事便是命人提取了被關押在特別牢房的那位前戶部侍郎石敏德石大人。
石大人不過四十左右,正是不惑之年的年紀,他出生橫溪州石家,祖上幾代從商讀書,算得上是當地的一代儒商,在石大人父輩開始,幾個叔伯也相繼謀了官職,從商對石家已經是徹底改頭換面的了。
魏君十九年春末,石大人考取了探花,並被上淮城的世家之一平家看中,招為女婿,婚後夫妻二人和睦恩愛,很是羨煞旁人,而石大人至此也官途平順,否則也不可能在而立之年後就坐到了戶部侍郎的位置,且一干就是這麼多年。
石大人的官階甚至比郁桂舟這個從三品還要高一級,在他任戶部侍郎這些年,整個魏國的田地、賦稅、戶籍、軍需、俸祿、糧餉、財政收支的所有都由他經手報給尚書大人,這個位置的重要,堪比聖上心腹。
目前所有查證都不明確,那些被石大人未登記的、扣下的、私藏的、到底流到了何處,無人知曉,也正是因為明知他造了一本好假冊,但在未找到真冊,甚至沒有發現那些被扣下的都流到了何處而無法定下他的罪過。
石大人高呼冤枉。
在前一任大理寺卿還安然在位時,石大人就曾說過他是冤枉的,他並沒有同別的任何人接觸,一直戰戰兢兢的在戶部侍郎的位置上兢兢業業,並未做出貪贓枉法的事兒,前任大理寺卿章大人引咎辭官的主要原因便是,審不出這件案子的丁點動向,又在各房的壓力下,最終選擇保全了自己。
這才有了郁桂舟的到來。
郁桂舟捧着薄冊看得津津有味,把這起記錄的案件從頭到尾的研讀了個遍,這才問着身側的王、盧兩位少卿:“這位石大人為官多年,定然是行事圓滑,滴水不漏,不過他被關押在牢裏也有數月時日了,那位同她恩愛的石夫人又如何了?”
王、盧兩位少卿相顧一看,王少卿想了想,斟酌着說道:“回大人話,那石夫人如今已帶着孩子回了平家,至於如何...卻是不得而知。”
外臣之間,總不好去過多窺探同僚臣子的後院不是?
“那平家人呢?”郁桂舟又問道。
這會盧大人回了話:“回大人,平家離微臣府邸不遠,微臣也曾派家中下人暗自觀察過,那平家人自從石大人出事,又把石夫人接回了家中后,一切如舊,並未有所不同,且行事之間反而頗有所顧忌,應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多生事端了。”
平家算不得如雷貫耳的世家,也不若有后族的世家底氣足,百年世家裏,平家算得上是低調的了,聽聞當年那平家小姐受邀在外觀狀元郎三人打馬遊街,第一眼便相中了那探花郎,由此愛慕異常,茶飯不思,這才讓平家人在外人的視線里逐漸露了出來,其後不久,石大人也上了平家提親,平家小姐終於如願以償,這一雙男女的結合,不知讓多少人艷羨。
也有人說石大人提親不過是礙於平家世家壓制而不得不如此,為此還風言風語了好一陣兒,最後當事人都不曾出來辯駁,這些不利的傳聞也漸漸再無人提及。
聽完王、盧兩位大人的言語,郁桂舟沉思了片刻,突然朝後仰了仰,悠閑的靠在案后,道:“這個平家也是有意思得很。”
王、盧兩位忙看了過來,異口同聲的問着:“大人為何有此言說?”
郁桂舟攤攤手:“一個百年世家,在上淮城裏卻如此低調,彷彿刻意讓人去忽略他一般,而那平家小姐,如今的石夫人,她既然心悅石大人,那平家的事兒又豈會被外人所知,莫不成那平家小姐是個嘴上把不住門的,到處與人訴說自己有愛慕之人?”
世家女子,都是好面兒的,哪怕再是交好的手帕交,也不會把自己埋在心底的這些話同旁人說去,這一說,無異於自毀前程,因為,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平家小姐這般,不正是把平家踩在腳底,讓人當笑話看嗎?
這種事情,誰家不是捂得緊緊實實的,生怕連累了家族裏的其他姑娘,讓旁人以為這家的姑娘都是如此不自愛,不自重的?
偏偏平家就不在乎外頭的風言風語,也不在乎自家的姑娘愛慕一個男人被滿城議論?這樣的一個世家,真的是喜歡低調的嗎?
“這...”王、盧兩位大人異常震驚。
郁桂舟的話宛如醍醐灌頂一般把他們一直未想通的事情擺在了面前,只是若真是如此,那石大人的這個事兒牽扯得就更廣闊了,當年那起讓人津津樂道的往事已過了數十載,若是這背後還攀扯出了當年,那石大人背後之人,難道已佈局了十幾載?
他們不由得一下背脊上冷汗直冒。
若真是如此,那那幕後之人未免也太讓人恐懼了些!
“大人......”
郁桂舟笑了笑,還安慰了兩人一句:“兩位大人不用如此緊張,這些不過是本官的猜測罷了,還作不得數,就算真是如此,那幕後之人佈局數十載都未成功,想必還差上些什麼,否則這天兒早就變了,既然如今還未成氣候,兩位大人又何須懼怕呢?”
得了如此安慰,王、盧兩位大人稍稍安了安心,只是到底被那話入了心,難免不會再去細思,去深想。
“大人,人犯帶到。”外頭,有侍衛稟告。
郁桂舟坐直了身子,道:“進。”
“咯吱”一聲,房門被推開,獄丞親自帶着被特殊關押的石大人走了進來,許是被關押了太久,石大人看起來臉色很蒼白,五官端正,行動間傲骨錚錚。
這樣的人,從外表看,郁桂舟也是不信他會是個一個貪贓枉法到令人髮指的人。
但事實如此。
在郁桂舟打量石大人的時候,石大人也在打量着他,面對如此年輕,甚至是魏國開國以來少有的年輕三品大員,石大人並不若一般的人一般帶着輕視,在他的眼底,是警惕的、防備的。
“坐。”郁桂舟指了指下頭的椅子,朝石大人說道。
石大人不過只猶豫了一瞬,便抬腳走了過去,坐下。期間到后,一字不發。郁桂舟也未曾在意,彷彿不過是閑聊家常一般說道:“石大人,其實往前些年,本官也曾敬仰過你。”
石大人依舊一語不發。
“還記得當年本官在家鄉苦讀,偶爾從書中探尋着奧妙和解讀,有一回倒是碰到了描述石大人的詞彙,說你一身傲骨,錚錚英雄,一朝貴為探花郎,是為廣大學子崇拜的對象,”他撐着下巴,語氣里有些落幕和嘆息:“誰料經年轉換,當年的英雄人物已落日西山,會與本官在此地,此時此刻,以這樣的方式相見,人生啊,真真是難以預料,無法推測。”
聽着他這感懷的語氣,屋裏眾人都不知如何接口。
而石大人卻頭一回開了口:“你想說什麼?”他語氣沙啞,轉頭看向郁桂舟,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碰撞,半晌才移開了眼。
郁桂舟微微一笑:“不過是想與石大人閑聊上兩句罷了。”
石大人勾了勾唇角,又緊閉了嘴,不再言語。這一場看似如同知己相聚,實則不過是特殊的審案很快就停了下來,郁桂舟命人把石大人送回了牢裏。
等人走後,他靠在案后不知在想些什麼。
兩位少卿頗為小心的看着他:“大人....這石大人向來嘴硬得很,無論如何也不曾開口,只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大人想要動之以情,怕是極為艱難。”
“正是如此,這位石大人極其頑固。”
郁桂舟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頑固嗎?
是夜,整個大地都暗沉了下來,外頭黑通通一片,而在城裏一處高牆處,幾道黑影一下從中閃過,若是換了平常人,只怕還以為出現了幻覺一般。
時明時暗的燭火下,有人一直保持着一個動作,輕不可聞的說了句:“來了啊?”
這是疑問,但更是肯定。
暗處,一個高挑的人走了出來,後面還跟了幾個黑衣的護衛,燭火打在他臉上,把他柔和如玉的臉龐露了出來,裹着暗淡的披風,卻更顯君子如玉這話。
“郁大人原來喜歡半夜三經的辦事?”
隔着木樁,背對着他們的人淡淡的轉了過來,他的手腳都被拷住,膚色蒼白,哪怕在這牢裏頭,渾身上下也依舊鐵骨錚錚,給人一種安心、可靠的感覺。
郁桂舟一直不懂他這鐵骨錚錚到底是從何處而來,畢竟,石大人與那驚天大案是絕對脫不了干係,既然如此,錯事已鑄,已貪贓枉法,那為何還有如此矛盾的氣質?
一個人的氣質里暗藏着這個人的內心,哪怕他外表隱藏得再好,但總會有些違和的時候,而石大人在未出事之前,數十年如一日的,從未有過違和的時候。
到底是隱藏得深還是此事另有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