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滿天下4
郁桂舟是清早不過卯時便出的門,這會已是酉時了還不見回來,謝榮在府中陪着小糯米都不禁蹙起了眉頭,有些心不在焉的。
郁竹正抱了一尺布走過,見她無精打採的模樣,一下就想到了所謂何事,便安慰她:“弟妹放心,舟哥兒是立了大功回來的人,如今正得聖上看中,說不得在外頭碰到了同僚們耽擱了一會也不礙事的。”
頓了頓,她又指着手中這塊淡紫色的布匹道:“這塊布你喜歡嗎,我今早出門見這上淮城的女眷們穿戴跟亡山不同着呢,便準備拿一塊布料做成上淮的款式來試試,等做成了,便給你穿穿試試。”
謝榮一聽,頓時擺擺手:“不用了大姐,這料子配你也是使得的,你拿去做吧,我這兒還有好多衣裳呢,箱子底下還有好些沒穿過的。”
她雖然不知道外頭的款式跟亡山那邊相差了多少,但打小窮怕了,便是如今條件好了,謝榮也捨不得浪費,她箱子裏那些料子,便是從前連碰一下都不敢的,現在日日穿在身上,要再是挑剔,謝榮自個心裏就過不去了。
“你呀,”郁竹搖搖頭,嘆道,在她旁邊坐下。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咱們初初到這皇都,舟哥兒如此年輕就成了三品大員,外頭不知道多少官家夫人們在暗地裏嫉妒呢,你是舟哥兒的夫人,以後被別的夫人們邀着出門,總得給自己辦一些派頭,免得讓人碎嘴才是。”
郁竹語重心長的勸了起來。便不是這官家夫人之間,往前在淮陽時,多的是姑娘們整日聚在一處攀比,從髮飾到模樣、脂粉,配件,甚至各家親眷之間都得巧着嘴拐着彎的炫耀着呢,且莫說這些一個字都得掰成幾句話的官夫人之間了,那更是得處處小心提防,又得把自家的底氣傲骨給彰顯出來。
謝榮聽完沉默了半晌,才勾了唇笑道:“是我倔了點,大姐說得對。”
今時不同往日,在亡山時,她是一周知府的夫人,往前沒有上頭的人給壓着,如今到了上淮,雖夫君官位高了,但比他更高的人比比皆是,便是下頭的人,誰又知道他們安的什麼人,站的什麼隊?
“這就對了,”郁竹含笑的拍拍她的手,起身着準備離開:“待給你做好,我便給祖母和妹妹也一人做上幾身。”
這時,一直在自顧玩着的小糯米卻突然抬頭,朝着大步邁進院中的郁桂舟噠噠噠的跑了過去,嘴裏喊着:“爹,爹。”
郁桂舟的臉色有些蒼白,也沒有如以往那般早就蹲着身把兒子給撈進了懷裏狠狠親香親香,這會子在小糯米離他還有幾步之時便抬手止住了兒子的動作:“糯米,先停下。”
小糯米慣性的往前又跑了兩步,這才眨巴着大眼疑惑的看着人:“爹...”
郁桂舟笑着安慰他:“沒事,爹身上有些臟,得先去洗洗再能來抱你,行嗎?”
小糯米一聽,頓時揚起了個大大的笑臉,用力的點點頭:“嗯嗯。”
謝榮和郁竹也走了過來,見他不光臉色有些發白,身子更是搖搖欲墜的,都同時蹙着眉心喊道:
“夫君。”
“三弟。”
謝榮擔心的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個遍:“你到底怎麼了,可是出了何事?”
郁桂舟搖搖頭:“無礙,只是出門有些累了,我先回房洗漱洗漱,待會再去給祖父祖母請安,小榮,你先把糯米帶過去吧。”
謝榮還有一堆的話要問,但郁桂舟在交代完這些后,就盡直大步回了屋。餘下謝榮和郁竹心裏七上八下的,但也只得按捺下來,招呼着糯米去郁老祖老兩口的闔一居。
泡在溫熱的水裏,郁桂舟這才感覺到周身的僵硬和冷氣被逐漸融化。
其實,這僵硬和冷氣並非源自別的,而是源自於他的恐懼。是的,恐懼。他沒想到,那七王爺不過才初初成年的人,竟然有如此手段。
邀他看牢獄的刑罰,帶他聽那些犯人的喊叫,從頭到尾,那七王爺都含着笑意,彷彿毫不在意旁人的生與死,痛和哀,只是帶他看了一出又一出,最後還似模似樣的看着他笑說,這不過是因為郁桂舟馬上要接下大理寺了,而這牢獄又恰好歸大理寺管,帶他來提前熟悉熟悉環境罷了。
罷了?
他自問同這七王爺素無往來,近無仇怨,若是有心相邀,有誰會把這相邀之地安放在這牢獄之中?
這到底是一個下馬威還是一個拉攏的信號呢?而七王爺這樣做的目的又是為何?讓他恐懼嗎?
那他確實做到了,身在那樣一個似乎見不到光明,永遠沒有明日的地方,他確實是恐懼的,但他恐懼的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皇子們的態度。
對人,對老百姓,對臣下們的態度。
他最怕的不過是汲汲營營,起早貪黑數十載,卻連一身抱負都未施展,便被一些莫須有的人或藉著莫須有的事兒給打回原形,終成空。
但此時此刻,周身經脈的血液開始流動后,郁桂舟腦子裏這些虛無的想法又輕輕的被他給碾碎。管他七王爺什麼意思,只要如今沒有明說,那他就當什麼也不知道好了,至於七王爺本人,就當他是一個有着獨特口味的人罷了。
這天地間,他只需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家人,對得起自己便行,若真有一日當這朝廷的詭異風雲波及到自身,素手難測之時,那便輕裝從簡,回家種田去吧,也不枉讀了一場,做了一場,人也總要倦鳥歸巢,安度餘生不是?
當他穿着常服出現在闔一居時,謝榮和郁竹兩個正有些坐立不安,堂上,郁老祖兩口子和郁當家正在逗弄着小糯米和小圓子。
小圓子便是郁家最小的閨女,長得圓啾啾的,所以給取了個小圓子的小名,大名叫郁朝雲。
郁桂舟先是朝謝榮和郁竹遞去一個安撫的笑意,這才給龐氏等人行了禮。龐氏高興的抱着胖乎乎的小丫頭,捏着她的手心輕柔的哄着:“快看,你爹回來了。”又招呼郁桂舟近前,語氣里滿是驕傲:“舟哥兒,你這整日忙碌着,恐怕還不知道吧,小圓子如今喊人可利索了。”
“是嗎,那我來問問,”郁桂舟幾個大步在龐氏跟前停下,居高臨下的看着圓啾啾的小圓子,對上她她明亮無邪的眼,心裏頓時軟成一團,伸出了兩手:“來圓子,給爹抱抱。”
小圓子出生到如今也不過一歲多些,連路都走不穩,平日裏又是在龐氏跟前長着,郁桂舟忙,能陪着閨女的時候少,小孩子的記性又不好,特別是小閨女,嬌氣得很,對這個不大熟悉的親爹只看了兩眼,便轉頭扭到龐氏懷裏了。
龐氏頓時喜得跟什麼似的,直說自己沒稀罕錯人,又對郁桂舟嗔了兩句:“誰讓你總是不抽個空出來陪陪她,你要再忙下去,只怕閨女以後都認不得你了。”
倒是小糯米跟小圓子截然不同,當初父子倆相見時,小糯米都快兩歲了,哪知跟親爹沒好上幾日,就整日爹長爹短的問候起來了,莫說他們這些打小稀罕的,便是謝榮這個親娘也越不過郁桂舟這個爹在小糯米心裏的位置。為這,龐氏等人沒少打趣小糯米,說他有了爹就不要曾祖了。
果然,說曹操曹操到。
小糯米眼見得郁桂舟沒抱上小圓子,扭着小腰就擠了過來,扯了扯郁桂舟的袖子,又拍了拍自己的小腰,就差沒直說,我的腰借你抱了。
郁桂舟把這貼心兒子抱起香了好幾口,沒一會父子倆就玩起來了,而逗了半晌也不見小糯米給反應的郁當家就怒了,不滿的說道:“祖父整日的陪玩,隨喊隨到,如今還比不過他爹一個眼神了。”
“德行,多大的人了。”
郁老祖白了他一眼,也朝鬧着的父子倆那邊問道:“舟哥兒,今日進宮面聖沒出什麼問題吧?”
郁桂舟把兒子抱着,正正經經的坐好,這才回了話:“一切都很順利,陛下也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君王。”
至於七王爺的事兒他就不提出來讓家人擔憂了。
“陛下確實是一位仁君,若不然這四海也不會如此平靜,百姓又如此安康,”郁老祖又提點了幾句:“上淮之地與旁的不同,這裏每每走一步便要考慮上十步,關係人物錯綜複雜,難得理清,各大世家又慣常有姻親之面護着,更是枝繁葉大,你在皇都為官,要謹言慎行才是。”
“孫兒省得。”這才來上淮幾日,郁桂舟便覺得在亡山數年不曾用過的刀光劍影都出現了,且,這裏的刀光劍影,那都是不見血的。
郁老祖對這個孫兒的行事風度是十分滿意的,沉吟了會,又交代:“不過也莫要畏首畏尾的,男子漢大丈夫,便該頂天立地才是,做臣下的,不應與百官過多的來往甚密,但做獨臣也是不好,便如人一般,天下都可有淺言相談之人,但那真正交心之人,不過二三。”
這些郁桂舟也曾考慮過,且他初到上淮為官,還是得去結交幾個心胸寬廣,又不愛結黨營私之人。
如當年會試時對他頗有幫助的柳真柳大人、施家那位族兄,還有凌辰大儒等等......
把郁老祖說的他記在心裏,隨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桑兒不是說要來上淮嗎,怎這兩日還未到?”
“不知,許是路上耽擱了。”
“......”
郁家一眾人又說了些許家常,誰都不曾發現,在闔一居外,一名黑衣人輕輕從院子中離開,隨後一躍縱深跳到了牆上,隨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