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譴(上)

天譴(上)

建隆四年,六月二十,距無方、七星與東瀛大戰後兩天,各路消息如同沸水,聚集一起炸開了內憂外患的宋境:

——遼出鐵騎從獨石、古北兩地全線壓進,趁邊防群龍無首之際,斬殺守城將帥奪取了武、儒、順三州,形為屏障繼續侵吞北疆領土,戰火直下岐溝關,京師岌岌可危。

——除去北疆,中原腹地亦被開闢成第二個戰場。無方島辟邪山莊沉沒,斷送東瀛接近萬數性命,極大地抑制住了攻勢,一解燃眉之急。隨後,青龍鎮獨孤凱旋攜眾輾轉七星作戰,耗時一晚,抓獲葯人安頡,殲滅整支水飲,拼上兩千少年斬殺四千敵人,傳聞山莊屍骸遍地、腥風橫行,只餘下獨孤凱旋、戚塵梨、銀光、箭衛、隨後來傳訊的宇文小白等百名高手風行向北,退向白石。

——中原發生此次浩劫,山嶽門派在戰火中悉數滅絕,密宗殘兵還剩兩千,攻佔七星山莊后突然撤離,委蛇行至白石方向。密宗首領一直隱身幕後,據稱除去重傷卧床的秋葉公子,武功登峰造極,已無人能與之匹敵。

——宋朝人才凋盡,由於北疆戰局被牽制了力量,中原浩劫未得到朝廷的緩解,一度告急。有武林人士宣傳,能平定此次戰亂者,日後必定一統中原,而青龍鎮獨孤公子保全青龍鎮安危,首先打破了長久以往被辟邪山莊統領的格局,成為眾人雅服的人選。

六月天氣悶熱,塵土飛漲翳天,冷雙成日夜兼程連趕兩天路途,到達白石山腳。村落遍生荊棘,野草瘋長,荒涼而寂靜,慘碧碧地不含一絲人氣。遠山沉寂猶帶煙光,景色雅緻秀美。她低頭看看滿身風塵,彎腰拍了拍衣衫。

那股灼烈的酸痛又衝上咽喉,冷雙成忙運勁壓下,掏出一顆“定心丸”來緩解寒毒的發作。一切整理妥當后,她才放心地環視四周,尋到一戶三宅相連的院落,輕輕一躍,掠向正中。

這是她和南景麒相約之地,衫角剛一回落,門板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了南景麒的俊朗眉目。“雙成,是你嗎?”他急急喚道。

冷雙成會意地一抬手,將面具又抹了下來,笑道:“是我。”

一棵桐梓樹巍巍立於門畔,樹影濃密,隨風婆娑生姿。南景麒現身門前樹下,單衫飛揚,雙鬢鴉雛之色,看得冷雙成又是微微一笑:“南景還是那般爽朗,獨蒙上天眷顧……”

南景麒早就見着冷雙成星發花白,容顏枯槁,駭然伸手抓向了冷雙成。冷雙成急忙躲避,紫色浮雲一飄,仍是被他抓住了一處衣角。“雙成,你這是怎麼了?”

冷雙成悄悄拽了拽衫子,沒被抽回,口中不以為然應對:“不礙事,傷病發作而已,我一直在服藥,過了幾天自然會好。”

一絲陰霾籠罩在南景麒眉眼疏淡之處,俊雅的容貌開始有了陣陣鉛雲,猶如陰晴不定的天空。冷雙成持續微笑,用盡各種方法哄騙南景麒,最後見他仍是緊拽袖角愁眉不展,狠狠心正色說道:“南景,現在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去問些無關之事?還是你不相信我了,認為我在騙你?”

冷雙成笑容隱退,眉目如覆冰雪,眼光變得像冷鋒一般犀利。南景麒哪裏見過如此嚴肅的冷雙成,生性爽朗的他一時之間無法應對,只能苦澀地笑着。

雲彩如同滾動的捲軸,大片大片變幻不停,遠遠地在兩人頭頂堆積,蟬叫尖利,聲聲嘶鳴,無端生出些煩躁之意。南景麒與冷雙成對峙一會,見她容顏沉寂,身形堅定,最先軟和下來,微笑說道:“別這樣看着我,我心裏很是忐忑。你喚我做的事情我都一一替你辦妥,眼下還需要我做什麼?”

冷雙成伸出右腕,看了看袖子上絲帶飄拂的方向,淡淡說道:“現在是申時一刻,北風,我故意走得慢,如果不出所料,一個時辰后東瀛最後的追兵就會趕到這裏。”

“雙成如何敢肯定?”

冷雙成淡然一笑,宛如鏡湖微瀾,止水不興:“荒玉梳雪並不傻,她能預測到我的目的,不過她還是會追來,因為她太驕傲,一個驕傲的人就像是只孔雀,如果被我扒光了美麗的羽毛,她肯定會心疼得跳起來。”

她的面容轉向白石山脈,看着煙光翠色,悠然神往:“最重要的是——我特地挑選她看準地形的地方,就是想她萬無一失地跟過來。不過這一切,一定要算準時間,不能差分毫。”

南景麒眉目一動,挑了一絲瞭然,追問:“你要我準備火藥與藥油,帶小童來這裏,就是為了此事吧?”

“是的。”

夏天的風仍是那麼乾燥,捲起塵土漫天飛揚,連綴成一道霧蒙蒙的屏障。冷雙成紫衣淡雅,立於樹下,如同紫雲仙子,用清新疏密的筆,鐫刻描摹最後一方剪影。她抓住衣袖看着遠山輪廓,蕭索地說:“我是在這裏長大的,如果給我第二個選擇,我一定不會破壞它……走吧,我們抓緊時間佈置一下。”

樹枝繁雜,掩映如蓋,粗壯的樹榦上迎風急掠兩條綠色人影,較為隱蔽地遮住了身形。

冷雙成三人已換了綠衫,她背着小童,南景麒提着藥油來到直聳雲天的斷壁前。在沿途飛躥時,她故意在前山坡上緩了一緩,希望讓梳雪釘下的暗哨看得見她的臉。

“就是這裏了,再朝前走就是狼谷。不過不能直接走進去,因為正面有哨狼守衛,一旦它受驚報警,成千上萬的狼匹就會衝出來,到時候我們擋也擋不住。”冷雙成回頭看看,斬斷藤蔓纏住小童腰部,笑着對他說:“抓緊了,我把你帶過去。”

童土臉都嚇得白了,直搖手:“別……別……我會被狼吃掉的……”

冷雙成無力再與他糾纏,將蝕陽縛緊背後,牽着藤蔓一端,手足並用,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溜煙躥上了頂端。她拉拉繩蔓,童土會意,藉著她的勁力頗為吃力地爬了上去,南景麒如法炮製,最後才站在了崖頂。

到了頂部,南景麒才發現山崖後面別有洞天。

虯枝錯結盛張,蒲帷一般搭起了綠色宮殿的頂蓋,濃密的太陽光只能照射在他們身上,卻無法窺探樹冠下的土地,只余細絲光線流滲進去,散落如雨點點滴滴。

整個狼谷低洼如盤,被茂木繁枝遮掩得密密實實。

冷雙成拉着童土,朝右側山崖走了幾丈,停下來對他們說:“這下面就是進入狼谷的捷徑,進去后不要留在地面,要急速飛到樹上以策安全。我也會落在樹上試探狼群,一定要我點頭,你們才能下來。”

冷雙成蹲在一根橫挑綠意的樹榦上,口中銜着那枚水晶哨子。微微的光側落在她面容上,照亮了眸子裏的凝重之色。

她的神情透着一種緊張。

南景麒踞身旁邊的樹榦,看着她說道:“你在召喚狼王?我是說,難道真的有狼王?”

冷雙成點頭,突然問道:“南景還記得鐵干先生的狼爪嗎?”

“鐵先生是我們荊湘四大侍衛之一,相傳曾捕獲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斷其利爪為掌……”

“就是這隻狼爪。”冷雙成極快截口道,仿似被掐住了咽喉的貓,語聲低嗚,“不知道鐵先生是如何抓到雪狼王,但傳聞不假,我正是被這隻狼王養大,算起來,它如今也有兩百多歲了……”

南景麒目露驚異,顯得吃驚不小,冷雙成並未在意,繼續說道:“我想它如果聞到了我的血,一定會認得我。只有它認同了我,餘下狼群才會聽從我的指揮。”

嗚嗚低鳴之聲一直從哨子裏流瀉開來,如同悲愴的洞簫,尾音悠悠,緊鉗了三人心臟。

大樹正對一方烏黑的洞口。

濃墨的草色突然掠過一陣腥風,草葉紛紛向前匍匐,像是朝聖的臣子。

慘碧之光宛如燈燭,一點,兩點,星星點點……越來越多,呈前後不規則狀出現在黑沉沉的洞穴陰影里。

它們並沒有顯身,仍是在觀望。

一滴汗蜿蜒滴落臉龐。冷雙成運氣緊抿唇角,凝力再吹奏一陣。南景麒捂住童土的口唇,緊緊抱住他,藏身在濃密樹蔭中。

樂聲未止,頭狼弓起身子低低咆哮,似是躍躍欲發的箭手。狼嘯聲起初低迷,有如孩童嗷嗷待哺的哭泣,直到群狼應和之時,聲音連成一片,響徹陰沉天穹。

“還好和前山隔得遠,否則被人聽去豈不是壞了大事?”

冷雙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力吹奏一聲,蓋過了狼群的呼號,希求終止這場騷動。

踏踏腳掌聲窸窸窣窣傳開,洞穴里的狼突然都奔跑出來,像散開的潮水,黑壓壓地站滿了樹底。

一線光芒投射洞口。一團模糊的影子緩緩移出,伴着一聲低嗥。

洞外的野狼退出了中間道路。

銀白的毛髮首先出現在明處,包裹了全身蓄勢待發的力量。它兩耳尖攢,似乎永遠不會表示妥協,頭銳頰白,倒三角鼻端呼呼噴出白氣,黏在草葉上哧哧作響。

全身雪白無雜色,三條腿站立,沒了左前臂,它的爪子牢牢摳住了土地。

冷雙成大睜雙眸,手掌朝掰斷的枝椏撞去,頓時兩掌刺出大股血跡。她輕輕地躍下地面,衫角卷過一陣風。

狼王凝神站立,嗚嗚嗥叫,兩匹狼迅如雷電,直接沖向了冷雙成。冷雙成轉動身形,躲過攻擊,雙膝毫不猶豫地跪落。

嗵的一聲,濺起草木枝葉飛揚,地面仿似晃了一晃。她正對着狼王綠森森的眼睛,雙掌交替,匍匐爬行過去。

那兩匹狼又沖了過來,分別咬上了她的左右手臂,尖利的牙入肉三分,生生拖拉出串串血珠,凌亂無章地灑下。她忍着疼痛,沒有躲避,艱難地朝前挪動。

身後傳來樹枝抖動的聲音,冷雙成聽得分明,低喊道:“別動!南景麒!讓它們咬,狼王有點遲疑不定,我得讓血味再大一些!”

她顫抖着將手掌平伸於面前,身子匍匐貼近地面,兩眼正視狼王,口中發出嗚嗚的低鳴。

血腥透天。

狼王垂下涼颼颼的舌頭,卷了卷她手掌的血跡,銀絲一般的唾液滴在了掌心。

冷雙成一動不動,雙眸陰森如豹,裏面血氣瀰漫,隱隱帶了嗜血的紅暈。

一人一狼對峙。

彷彿過了好久,狼王低嗥一聲,狼群漸漸撤退,一股黑色浪潮退到了洞口崖壁前。

冷雙成匍匐下拜,深深地叩首,含淚道:“你果然記得我,兩百年了,你竟然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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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方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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